一天,长公主抱着刘彻问道:“你长大了要讨媳妇吗?”刘彻天真地答道:“当然要啊!”长公主指着左右数百宫女道:“你喜欢哪一个?”刘彻摇着头:“一个都不要。”长公主便指着身旁童稚的阿娇问道:“那阿娇好不好呢?”刘彻眼睛一亮,欢喜道:“好啊!我要是娶了阿娇,一定造一间金屋子给她住!”
皇位的继承人和大汉的命脉就在这样小儿女情话的玩笑中彻底改变了。在馆陶公主的操纵下,汉景帝废黜太子刘荣,将栗姬打入冷宫。不久后,王娡被立为皇后,而刘彻也就成了光明正大的太子,大汉江山的继承人。
金屋藏娇,看起来是爱情的誓言,却是政治的手段。若不是这四个字,刘彻怎么能得到帝位?刘彻继位后与太皇太后窦氏政见相左,其推行的新政更触犯了当权派的利益,危机四伏。若不是陈阿娇得宠于窦太后,若不是馆陶公主极力周旋,又何来今后的汉武大帝?
然而,如此以政治为谋的婚姻爱情终究会有疲惫乏味的时光。陈阿娇自以为有恩于刘彻,时常恃宠而骄,不肯逢迎,而膝下无子更让帝王夫妻裂痕渐生。在一场晦明莫测的巫蛊事件之后,刘彻颁下了废后诏书:“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从此之后,“长门宫”便成了冷宫的代名词。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长门赋》为陈阿娇唤回刘彻的心,她最终以废后的身份孤寂地死在了长门宫中。而萧绎诗末的那一句话,是否在暗示,不论这个旧姬如何努力,他的心,也不会回转了呢?
优游得自然
我曾说萧绎豁达,这话不假,这一首《长歌行》就是我的证据。
汉乐府的《长歌行》我们小的时候都背过: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是一首励志向上的诗,那时的教学大纲上一定都写着这样的话:“本诗以景寄情,由情入理,将珍惜时光,发奋努力,有所作为的人生哲理寄寓于朝露易干、秋来叶落、百川东去的鲜明形象中,言简意赅而又发人深省。”
这就是后人的理解,甚至为此批驳唐人的《乐府解题》里称此诗“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的说法是误解。的确啊,时光短暂就应该好好学习工作,哪有尽情享乐的道理?人生最痛苦的就是一辈子无所建树,谁临死前会说自己享受得不够呢?
要想知道唐人的解说是对是错,看唐人之后的评论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如看看唐人之前的作品,找找究竟是什么让唐人以为《长歌行》是一曲慨叹光阴易逝,当及时行乐的诗。比如,萧绎的《长歌行》。
当垆买酒,不惜花费数万银钱。尽管这些金钱铸造不易,但是同人生行乐相比,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早上和友人一起饮酒作乐,累了倦了,晚上就依着梧桐安眠。如此快意人生以至于物我两忘,完全回归到自然之中,无欲无求。
人生苦短,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功名大业?富贵荣华?纵然拥有万里江山,到头来还是一抔黄土。也许有人说,生在帝王之家的萧绎什么权势都有了,他年纪轻轻就可以做会稽太守,完全是因为皇家的特殊待遇,他自然不求功名利禄。
一个生在王权家族,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更多权力和财富的人却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始知人生最最难得的不是权力和富贵,而是人生的快乐!
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几乎没几个会对荣华富贵有强烈的欲望,在当时动摇不安的政治环境下,对外战争和内廷权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夺走任何人的性命,与其整日为功名利禄操心,还不如饮酒作乐,图个痛快。
就是死,也要死得爽快干脆!
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便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他曾是建威将军王戎幕下的参军,然而由于他一向主张无为而治,便真的被罢了官,再也不需要有所作为了。沉溺于老庄思想的刘伶以纵酒放诞为乐,将封建礼法抛之脑后,醉梦人生。
刘伶的个子并不高,据说长得也很丑,但这些外在容貌的缺陷都被他豪迈的个性,开阔的胸襟消除了。刘伶生平无所好,常常驾着他的鹿车,怀抱着一壶酒,一边饮酒一边游山。他的家仆提着锄头跟在车子后面小步跑着,因为刘伶曾有嘱咐:“如果哪天我醉死了,就地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
有一次,喝醉了的刘伶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路人,对方气恼不已,挥拳要打。刘伶却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道:“像我这样鸡肋般细瘦的身体,那有地方可以安放老兄的拳头?只怕还要硌着老兄呢!”对方听见如此放荡不羁的话,也就一笑而过了。
喝了酒的刘伶常常耍酒疯,赤身裸体地躺在屋中呼呼大睡。家中来了客人见此十分不雅,便指责刘伶。刘伶笑道:“天地是我的房屋,屋子是我的衣裤,你为什么要钻进我的裤裆里来?”客人愤愤而走,再无人搭理刘伶了。
终日只知道饮酒的刘伶让他的妻子很是无奈,家中已是穷困,长此以往何以为生?一天,刘伶酒瘾又犯了,招呼妻子拿酒,妻子哭着将家中藏酒统统洒落在地,摔破了酒坛子,抱怨道:“如此喝酒不是养生之道,你难道要我做个寡妇吗?”
刘伶看着泪痕满面的妻子,无奈道:“好吧,你想让我戒酒可以。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落拓的人自己是没办法戒酒的,我必须向上天庄严起誓,让神明来监督我。
麻烦你准备祭祀的酒菜,我一定把酒戒掉。”妻子信以为真,忙听从刘伶的吩咐,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放在供桌上。
刘伶跪在供桌前,神色严肃地祝告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竟然将供桌上的酒菜端到自己面前,大吃大喝一番,径自醉去。从那之后,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只能醉死梦中了。
饮酒之乐对于萧绎而言也是难得的快活,更是抚慰疼痛的第一剂良药。来至会稽的第一个夏天,萧绎患上了皮肤病,胳膊和腿都感染溃烂了,手不得拳,膝不得屈,蚊虫搅扰,痛苦不已。萧绎命人在凉爽的亭中支起纱帐,四周堆满史书,一瓶银瓯贮满了山阴的甜酒。萧绎每天卧于帐中读书,日夜不辍,伤口疼痛时就饮一口甜酒,心里也就快慰安然了。
在这个痛苦且快意的夏天里,萧绎想必收获了太多太多。当他忍受这身体的痛楚,读着古人的兴亡之事,是不是觉得还是喝甜酒来得更舒坦些呢?对于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他的肩上有那么多的家国天下吗?
他只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七个儿子,他还没有长大成人,而太子萧统、晋安王萧纲都是萧衍宠爱的儿子,各有建树。萧绎只需要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做些无忧无虑的事情,尽情享受人生。但是,老天爷似乎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也许是天妒英才,就是这样饮酒读书的人生,也让萧绎留下了终身遗憾的悲痛。
正是从这年起,萧绎开始患上了眼疾,随着读书数量的日益增多,眼疾也日益加重,导致盲了一只眼睛。
我总以为,这只眼睛是萧绎真正的心病,他的自负狂放里藏着深重的自卑。也正因为这只眼睛,才有了后人“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的哂笑。
春花犯雪开
南朝的诗歌是古诗向近体诗过度过程中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南朝诗的绮靡,就没有唐诗的华美。当我们看见熟悉的诗题时,总会发现,南朝的诗与唐诗所表达的情感固然存在差异,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乘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李太白的诗一出,天下的诗就多半要失色了。
《关山月》的诗题在青莲居士的手上是那样的大气磅礴,即使是写征夫思妇的相思,却又几多雄浑,后人都免不了以此为尊。
萧绎的《关山月》也是写征夫思妇,但却柔和多了,尤其是用女人的心思写:思妇日夜在家等候出征的丈夫,清晨眺望大道,夜晚登上高台。明月里是凄冷的桂花树影,可怜的思妇比流光还清冷孤寂。天亮了,西风起了,转眼雪压春梅,又是一年时光。漫漫长夜,思妇无人谈心说话,手中的寒衣是为谁人裁剪的呢?
寒衣寄征人在古代诗歌里是很寻常的典故,但我却以为内中深情不同一般。只是一件寒衣,撇开了那些鱼雁传书的想象,也没有琴心款曲的雅趣,把那些虚伪做作的浪漫都打破了,只剩下简单而真实的生活。寒衣里的相思情深比那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更接地气,更像是为天下人写的诗。
若问我对“寒衣之情”的记忆,恐怕是宋代词人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很多人以为,宋朝是最窝囊的朝代,不停地与北方民族政权议和,被占了京城撵到江南,守着半壁江山还是议和。可奇怪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将里以宋人居多,且不说岳飞、韩世忠,单是被民间传说演化成无数故事的“杨家将”三个字,就足以气震苍穹。
如果我们细心寻觅,会发现宋朝还是个武侠的时代。宋太祖赵匡胤本就是一个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以武行出身坐上龙椅有些于古法不合,才一味强调文学,留下了重文轻武的风气。
在大宋朝的文人里,有很多都是以武功出名的,陆游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辛弃疾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写下如此伤情之作的贺铸,也是一个武将出身的堂堂硬汉。
其实,贺铸的家族背景十分有来头,他本是赵匡胤的原配妻子贺氏的族孙。贺氏陪伴赵匡胤度过了青年岁月,为他生育了二女一子,却没有等到赵匡胤黄袍加身。赵匡胤登基之后追封贺氏为皇后,而他们的儿子赵德昭被册封为魏王。
看《杨家将》也好,看《七侠五义》也好,我们都熟悉八贤王赵德芳。在赵匡胤的四个儿子里,唯有赵德昭和赵德芳长大成人,有望继承江山,而贺氏族人也依靠着赵德昭,在赵宋朝廷里有了一席之地。只可惜,斧声烛影留下了千古之谜,赵光义继位称帝,赵德昭被迫自尽,赵德芳抑郁而亡,而贺氏一族从此失去了皇亲国戚的殊荣。
贺铸祖上数代人都是武官,他自幼也任侠尚武。
十七岁时,贺铸离开家乡卫州共城前往汴梁,谋得一个“监军器库门”的低级武官职务。贺铸身材魁梧却面如铁色,眉目耸拔,乍一看去十分凶悍,加上他狂放豪迈的性格,被同僚友人们戏称为“贺鬼头”。
满腔刚毅之气的贺铸显然不是混饭官场的人,疾恶如仇,刚直不阿的他时常会惹些小麻烦,更不懂得奉承迎合,到五十多岁还是个朝奉郎,官阶只有正七品,一辈子屈居下僚,根本谈不上什么功名大业。可即使如此,贺铸也娶到了一位贤惠的妻子,而且还是赵氏皇族的宗女。
身为宗女,赵氏并没有许多的骄傲,面对丈夫的宦海失意,她也从未抱怨过。贺铸时常外放任职,夫妻间聚少离多,赵氏勤俭持家,为贺铸带来了许多安慰。在贺铸的很多词作中,都为这一段相濡以沫的婚姻留下了记录。“分携处,斜月小帘栊,楚楚冷沉踪”,“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夫妻二人的半生光阴都是在分离和相思中度过,此中悲情与深情,真是无处诉说。
贺铸二十九岁那年的夏天,赵氏在酷热之时为他缝补御寒裘衣,令贺铸十分不解。赵氏答道:“缝补衣裳本就是我的职责,我怎么能偷懒呢?冬天虽远也需要早做准备,难道等到你没有衣服御寒时再来补吗?那岂不是太笨了!”
多年后,贺铸因母丧停官,闲居苏州与赵氏团聚。
谁知赵氏忽然染病身亡,匆匆葬在了苏州郊外。没多久,贺铸北上汴京述职,再返苏州时看到妻子的坟土,想起往日光景,于是有了“谁复挑灯夜补衣”的哀伤慨叹。
当初是一起来的,而今只剩我一人离开,为什么好端端的就这样生离死别?窗前的梧桐经过霜打而凋零,池中比翼双飞的鸳鸯也形单影只,晨光初照的草原上,露珠转瞬即逝,人生如此短暂,竟让你我天涯一方。回到家中孤独地躺在床上,南窗夜雨声音正浓,没有你挑灯补衣的夜晚,该是多么悲伤绝望啊!
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对于重情的人来说,这些都不如一件寒衣来得情深意重。爱情不仅仅是两个人的浪漫,更是彼此的责任,看看现如今的人,只把爱情当作了一种玩乐,甚至是摆脱责任的方式。面对如此动人的诗章,我们轻薄的爱情,怎不汗颜?
长安侠客行
吟咏侠客的诗总是会让人浮想联翩,尤其是在看惯了缠绵温柔之后,如果读上一首侠客诗,真是让人觉得痛快!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四萧”与“三曹”的身份背景极其相像,可从古到今,人们似乎只知道“三曹”。至于“四萧”,即使人们从他们的诗文中受到了启发和感染,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更不会标榜上什么名号。究其原因,窃以为“三曹”建安风骨的悲壮确实比“四萧”宫体的绮靡多了些让人心灵震撼的情思。
小时候,我们都学过“三曹”中陈思王曹植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游侠,也是一个充满爱国之情的少年英雄,他跨雕鞍,骑白马,奔赴战场只为边关军情紧急。为了家国的安宁,这位英雄早已做好捐躯为国、视死如归的准备,父母、妻子统统都抛下了。
《白马篇》在汉乐府里有另一个名字,叫作《游侠篇》。既为游侠,就该自由自在,可在古代文人士子的眼里,一个只顾自己逍遥的人是算不得真正的男子汉的,唯有肩上担负起家国责任的人,才配上称作英雄。
据说,《白马篇》里的这位英雄正是曹植的兄弟任城王曹彰。曹彰在曹操诸子之中武艺最高,曹操曾经问众位儿子将来想做什么,唯有曹彰直言要当将军。
曹彰长大后生出黄色的胡须来,曹操总是欢喜地叫他“黄须儿”。
曹彰能左右开弓,用剑时于百步之内能断人的胡须和头发。有一次,乐浪郡百姓献给曹操一只纹理斑彩的猛虎,关在铁笼子里。左右的大力士们听闻虎啸早已心惊胆寒,唯有曹彰抓住虎尾,任其缠在胳膊上,猛虎则耷拉了耳朵不再出声。满堂武将壮士,没有一个人不佩服曹彰的豪气。
这样的人物的确是个英雄,不过和满篇的才子比起来,曹彰却又显得是个莽夫了,更可恼的是,这个家伙曾经也做过爱妾换马的事情。想来也很正常,曹彰这样一心尚武,毫无柔情的大男人怎么会有体恤女子的心绪呢。
所谓侠骨柔情,真正的侠客非要有点多情的情意不可,这样的侠客曾经还有个代名词:黄衫押衙。
在唐传奇小说《章台柳传》里,韩翊(即韩翃)爱妾柳氏被藩将沙吒利所劫,所幸有侯希逸部下虞侯许俊夺回,使韩、柳重聚。而《无双传》里的书生王仙客和刘无双相恋,谁知道无双被征入宫,王仙客得古押衙相帮,救出刘无双,结为夫妻同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