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远近闻名的高中,据说在全省都可以排进前三名。由于所在县城经济的高速发展,催生出很多高大雄伟的新建筑。学校也搬进了全新的校区,而我则赶上了新校区第一年的招生。那天下午下着蒙蒙的小雨,坐在车里隔着校园外围的栏杆,首先看到了铺着碧绿色人工草皮的足球场,雪白的球门和红色的跑道让人兴奋不已。学校分生活区和教学区两部分。进入生活区的大门,左边是医务室,医务室的左边是超市,超市的后面是一座能够容纳2万人的体育场,大门的右边是食堂,生活区里环绕着5座白色的宿舍楼,中间是过道和花园,而由于学校的施工并没有完成,没有任何植物且地面没有铺设水泥或是大理石,在下完雨后,会有大片的积水和厚厚的泥巴。
在姑父的带领下来到了所在的宿舍。学校对宿舍的卫生有严格的指标。铮明瓦亮的粉色瓷砖地面,卧铺上整齐划一的床单和被褥,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和干净的白色窗帘,全新的白色橱柜上不能有任何杂物甚至积水,即使是在灰色的阴雨天也让人眼前一亮。我把行李往床上随便一扔,低头看着鞋子上带进来的泥巴染脏了洁净的地面,觉得自己真可耻,没有管那么多就随姑父去教学区报道。
进入教学区的正门,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大理石地面的广场,广场后方是一座巨大的带金色圆形弧顶的白色办公楼,坚硬而明亮,像真理一样无坚不摧。我随着姑父踏上正前方的台阶进入楼里,干净的办公楼里人迹罕至,显得十分冷清。姑父带我来到校长的办公室。校长介绍到这是一所军事化的封闭式管理的学校,最后问我能不能吃苦。我不知道苦在哪里,或许是饭菜不好吃之类的,没有多想,带着一直拥有的自信回答说:“没问题。”随后走出办公楼去班级报道。办公楼左边是四座篮球场,右边是一座篮球馆。篮球馆的后面是那块铺着人工草皮的足球场。办公楼的后面是三座开放式的教学楼,而由于只有高一的学生,所以空闲了两座,我的新班级就在这座教学楼的一层。
我首先认识了班主任,他是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教政治。矮小而干巴的身材有着黑黄的皮肤,顶着一头梳的板板整整的三七分短发,浓密的眉毛和一双大眼看上去真诚而朴实,鼻子瘦而细长,干厚的嘴唇在消瘦而凹陷的小脸上显得夸张。进入班里,我先到讲台用着流利的普通话做了自我介绍。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班里的同学则对我熟练的普通话表示惊奇。而后班主任让我坐到最后一位,同桌是我们的男班长。班长来自县城周边的农村,穿着既土气又肮脏的外套。他好像感冒了,不断地用卫生纸擤扣着鼻屎让我有点烦感。说着一口土气而又让我难以听懂的口音。他每和我说一句话我就会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并对他无法说普通话感到难以理解。交流并不顺畅,没有多说什么。坐在一旁的胖子看到此景一直在笑。他来自县城,穿着一身名牌,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主动与我交谈,虽然听上去也是非常的别扭,但口音并不重。我也试着用我们那的口音与他交谈,顺畅了很多。他叫山,胖胖的身体和透着红润的嫩白皮肤让他看上去有点肥。卷曲的短发有点油腻,短小的眉毛和圆圆的眼睛透着憨厚和一点机智,肉肉的小鼻子和精巧的小嘴显得非常可爱。他给我看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我说很可爱,确实很可爱。
新同学们对我都非常的热情,但说实话,没有一个让我感兴趣的人物。我讨厌他们的口音和穿着,玩笑也是那么无聊,而且大多人都不是独生子女,听起来每个人都有无数的兄弟姐妹,这又让我感觉与他们有点格格不入。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如此关心金钱,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个开工厂的亲戚,说起钱来都是成万上亿的数字。在介绍同学时,会附带介绍他们村有哪些大企业,并对企业是谁的又有多少资产了如指掌;对性也是无所忌惮,很多人居然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破了处;钱和性好像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恨不得说的你无地自容,这彻底颠覆了我对农村人贫困而保守的观念。我想与他们聊聊流行音乐或是足球,但没有人关心这些,也没有人知道周杰伦是谁,整个晚自习我都带着耳机听着周杰伦的磁带,听着那首在家时电视上每天在播放的《晴天》,并且开始想念家乡的一切,我是那么义无返顾地抛弃了那里的一切,而没想到所期待的新的开始是这样的境况。唯一能给我一丝安慰的就是这所全新的学校里拥有的先进教学设备,全新的课桌和空调,全自动的黑板,镶在课桌里的电脑和投影,现代化的装修,确实比家乡的学校高档多了。而就是这帮土鳖,居然嘲笑我擦黑板还用黑板擦,按个钮就行了,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暴发户式的优越感。
晚自习后,班主任留下了我和我的舍友,向我介绍了舍长。他是个高而瘦的帅气男孩,而后逐一介绍了舍友,我很不习惯地像成年人一样与他们一一握手。回到宿舍,舍友们对我嘘寒问暖,舍长也不断地问我适不适应,这让我感觉好多了。听着他们聊着我不认识的人和不感兴趣的事,用耳机听着磁带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舍长教我被褥怎么叠放才算标准,橱柜和地面要擦得一尘不染才能达标,不然会被检查的同学扣分等等。而后去餐厅吃饭,教我怎么刷卡,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而且餐厅的饭菜非常丰盛。
我好像很快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但寒冷的冬季还是让人孤单。我找不到聊得来的同学,或许是心态问题,不愿与人交流的我在路灯下形单影只。更让人难过的是周围热闹的一切完全与我无关,又觉得自己是那个最失落的人。班主任不断催促我要赶上班里的学习进度,但我落下了太多,完全赶不上那飞快的进度。家人的嘱咐不停地绕在耳边,提醒着我父母的付出和期望,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能靠音乐排解,并期待寒假尽快的到来。
身材矮小的副班长找到我,问我踢不踢球,这让我难得兴奋了一下,并约定明天早上早起,和班里的同学去踢球。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来到宿舍区的体育场。球场内没有种草坪而且地面凹凸不平,我们就在跑道用砖头摆了两个球门。同学们完全与我不是一个水平,我能够轻松地带着球过掉所有人,玩耍着各种过人方式,传出许多有想象力的球,射门更是精准,让他们赞叹不已,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漂亮或太漂亮了。我也非常开心,甚至忘记了去餐厅吃早饭。这也能让我在同学中受到欢迎,喜欢踢球的男生们无不赞叹着我的球技,无论在教室还是在宿舍。
副班长经常联系其他班的男生踢比赛。但他运气并不好,不久之后就被学校开除了。班主任不断把他当作反面教材教育我们,得知是由于在校外合伙别人抢了一个初中生二块四毛钱,被人家告到学校来。这让同学们唏嘘不已。副班长的家人又是送礼又是托关系,但学校一再坚持不要这个学生,像是以此来表达自己对错误的深恶痛绝,把副班长给逼走了。班里的男生推举我为球队队长,我也欣然接受。早上时我们会约好去踢球,我也会接受或托人找别的班的同学进行比赛,虽然不能总是带领球队取得胜利,但这是在这所封闭的学校里最大的乐趣了。
寒假很快到来,随之而来的是痛苦的春节。三十晚上的饭后,喝了酒的爸爸又生气起来,我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与妈妈争吵了起来。他吵得越来越凶,越来越狠毒。妈妈尽量克制着,爷爷奶奶在一旁看不过去,把爸爸拉到房间对其打骂。爸爸像个小孩一样哭叫着。我崩溃了,窗外每一声鞭炮声都想针一样刺着我的胸口,巨大的争吵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到,电视上载歌载舞的文艺晚会就像在嘲笑着这个悲哀的家庭。我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狠狠地往地上摔了个粉碎。但没人在意我,就这样一直吵到半夜,伴随着《难忘今宵》的旋律终于落下帷幕。
春节后不久,林联系上了我,他叫我周末陪他去做礼拜。我从没去过教堂,感到很好奇,欣然接受。那是一座老旧的普通西式教堂,藏在四周的高楼里并不显眼。教堂里坐满了人,大都是一些忧郁的老人和表情落魄的中年人。我和林是我看到的仅有的两个少年。林脖子上挂着一副十字架,但他并不是基督教徒,他说是被妈妈要求来的,自己什么也不懂,但交谈中可以察觉到他对此事的敬畏。礼拜中,我看着林的妈妈送给我的《圣经》,在牧师的指导下一起念着,跟着学习唱圣歌,不停地说阿门。我感到很无聊,快要睡着了。这时周围有人哇哇的哭喊起来。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并对此很不理解,觉得毫无缘由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就哭出声来很不正常。而林的妈妈在一旁也哭了。我问林他妈妈为什么信基督教?林告诉我他爸爸过世了,后来又找了个后爸,没多久也去世了。妈妈一个人过得很辛苦,而给与她最多帮助的就是这些一起做礼拜的阿姨们。最后,在牧师的带领下,为那些遭遇不幸的人们送去祝福,我也虔诚的跟着所有人一起说:阿门。
礼拜做完后,我和林去网吧玩。充斥着二手烟的网吧里,我俩特地找了个角落里的隔间坐下。
开学后,为了更好地度过学校里太多无聊的时间,我买了个CD机,并总能被那些包装精美的正版CD吸引,就像拆开一个漂亮的礼物一样,里面包含了快乐,伤感,动人,甚至诱惑,也会有失望。我买着各种能够买到的娱乐杂志,沉迷于漂亮时尚的娱乐明星。慢慢地也开始自恋起来。用CD反光的背面当作镜子,不断地拨弄着枯卷略长的头发,去外贸商店买那些有特色的服装和山寨的球鞋。无聊的学校生活让我被强迫的每天换着听过无数遍的CD,穿一次就不想再穿第二次的廉价外贸服饰,却从未想过要引人瞩目,但这并不能消散内心的阴霾和伤感情绪。有同学夸张的对我开着各种玩笑,试图把我逗乐。有同学与我寒暄,夸赞我球踢得好,人长得也帅,但我觉得无聊透了,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看到路灯下自己孤单的影子,又觉得自己可怜,尽量绕开有光的地方,孤独就像罪恶一样折磨着我。
最难熬的是晚自习,同学们把头埋在书堆里做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学校里严格的规定让每个人都不能离开座位甚至发出声音。我一点也看不进课本,做不出的习题更是让人懊恼。我逃避着这些,就坐在最后一排偷偷摸摸地挂着耳机听音乐和看各种娱乐杂志。有时我会在笔记本上画一些东西,随意画一些抽象的图形,而后仔仔细细地把它描的丰满,虽然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但却感觉有一种美感;有时也会画一些好看的东西。同学们都觉得惊奇并说我有天赋。有时也会苦恼地写些什么,例如:
每次回家,除了父亲的愤怒,还有母亲的抱怨,当爸爸不在家时,我就成了妈妈的垃圾桶,对我不断地抱怨着爸爸的不是和哭诉自己的委屈,说到伤心处,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觉得妈妈好可怜。有次我试着为父母做点什么,想要表现独自在外上学所带来的成长,觉得以前的自己太任性,虽然能够轻松地给出任性的理由,但我告诉自己:我长大了,要为这个家庭负责。决定趁父母不在家时做两个菜,给他们一个惊喜。我试着用妈妈教给我的步骤,很快地完成了黄瓜炒鸡蛋和西红柿炒鸡蛋两道菜。感觉做得还不错,可以吃。而后把它们摆在餐桌上静静地等父母回家。一会儿,父母气势汹汹地进了门,毫无疑问又吵了起来。我默默地吃完进了卧室,希望他们能对桌子上的两个菜感到好奇。但显然他们没有兴趣,爸爸叫骂着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妈妈因为嫌没有味道又回到锅里重新炒了一次。我或许感到伤心,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未在父母那里感受到过温暖的受宠若惊。
而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约我陪他去教堂做礼拜。有次唱着圣歌我伤心的快要窒息了,强忍着眼泪不要掉下来,但却找不到一丝慰藉。教堂里只有伤感,却没人能够帮我。我经常请林吃饭,有次林向我借了五块钱,说自己没有钱去网吧了。从此,每次回家见到林,我都会主动送给他点零花钱,而不奢求任何回报。有时林还会借我漂亮的衣服穿,我则把自己不想穿的,囤积了无数件的衣服赠予他,并不是要讨他开心,只是处理掉那些没用的衣服是件很轻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