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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蓝窗户
让我先讲一个与思念有关的美丽故事。
狐狸微微一笑,“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说完,狐狸把两手在我眼前摊开了,白白的两只小手,唯独大拇指和食指染成了蓝色。狐狸把两只手靠到一起,用染成蓝色的大拇指搭成了一个菱形的窗户,然后把这个窗户放到我的眼睛上。
“是,请朝里看一眼。”狐狸快乐地说。
“唔唔?”我发出了不感兴趣的声音。
“就看一下。”
于是,我勉勉强强地朝窗户里看去,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
手指的小窗户里,映出了一只白色狐狸的身姿,那是一只美丽的银白狐狸,竖着尾巴,坐在那里。
“这,这究竟是……”我由于过度吃惊,竟发出了声音。
狐狸只说了一句:“这是我妈妈。”
“……”
“很久很久以前,被‘砰’打死了。”
狐狸的双手轻轻地垂了下来,低下头不停地说下去:“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见到我妈妈。哪怕就一次,也想再见到死去的妈妈的样子。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人情吧?”
“后来,仍是这样的一个秋日,风呼呼地吹,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染你的手指?再用它们搭成一角窗户。’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然后,唔,你看呀——”
狐狸伸出两只手,又搭起了窗户。
“我已经不再寂寞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从这窗户里看到妈妈的身影了。”
来吧,染一染你的手指吧。
寂寞的白色沙发立在大厅中央,宛如一朵水仙花。
李明德坐在这朵娇嫩的水仙花上,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竖成一个大于90度的三角形,又用左手食指和大拇指竖成一个大于90度的三角形,然后手指相接,搭成一个菱形的窗户,移到眼睛上。
于是,他看见了——微微月光下荡漾水纹的天花板……
那是一个有着美丽火烧云的夜晚。
他从工作室中出来,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这一家便利店的货架做得很有心思,深绿色的空心铁条像是枝桠,走在货架上,宛如走在丛林之中。
他从货架上摸出八罐绿瓶装的喜乐,用手指夹住喜乐瓶的顶端开口,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就在这时,从货架的那边走来一个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上的女生,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像是要躲避如丛林一样的货架伸出的枝干一样。
“小心一点。”李明德微微地倾斜身子,让路给这个披发女生。
哪里知道,披发女生竟完全不听招呼,放着右边的空隙不走,偏偏将购物车从他的身边擦过,就在李明德条件反射地往后退的时候,购物车的前端已经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喜乐的瓶子。“啪。”无可避免地,李明德听到了玻璃跌在磨花瓷砖上的破碎之声。
“喂,你是怎样走路的呢?”披发女生蹲在地上,伸出白皙细小的手指去触碰流动的液体。
一股芳香的酒味扑鼻而来,李明德的大脑充溢着喜乐的味道,一时间没有办法反应出披发女生的责怪。
“你……”
“你知不知道,糟蹋酒是一件可耻的罪过。”披发女生的声音清亮,娇嫩得如同婴儿呓呀学语之声。
在如此天籁的声音刺激下,李明德总算有一些清醒,头脑不再是糨糊的他有些生气了,“喂,是谁让瓶子摔碎了的?”
“你怎么这样凶呢——那边有宽阔的位置不站,却像南瓜一样挡在这里。”
披发女生委屈的诉说马上博得刚走来的便利店老板的同情。
李明德苦笑着,望一下自己身上的黄条纹T恤,不就像一个愚蠢的南瓜吗?
“算了。”他重新在货架上提出八罐绿瓶装的喜乐,转身欲走。
“你这样就走了吗?”披发女生把购物车挡在通路上,惊讶地说。
“要不然怎样?”李明德讥讽地说,“要我用魔法把碎片还复吗?”
“你想玻璃扎满你的脚底?随便。”
李明德听到了更具嘲讽意义的语气。他看了一下脚底,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刚刚从工作室里出来,他随意地找了一双泡沫拖鞋,薄薄的底恐怕一抬脚便会让玻璃碎片刺穿。
“你等一下。”
披发女生闪入另一排货架中,速度之快,像是一只白狐狸窜入花田之中,一下子就见不到身影了。
便利店老板唤人来清理现场,李明德很听话地站在原地,像是秋收地里的南瓜被藤蔓牵绊,动弹不得。
“你要怎么谢我?”
只是短短的几十秒,披发女生提着一双深墨色卡通木屐走过来,轻轻地放在他的脚下。李明德忍不住哈哈大笑,穿上了这一双木屐。
“有什么好笑的?”
李明德往下一望,才发现这个女生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
她垂落在右脸颊的头发已经拢集在小巧的耳畔后,像一个弧形的弯月。可是,她的眼睛,双眼皮的眼睛,仿佛藏着明亮的金黄的阳光。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李明德突然想到了白色的栀子花,又清纯又明净。
“我真正懂得了人不可貌相。”李明德一本正经地说。
她眯起眼,轻轻地“哼”了一声,把购物车一推,车轮凶猛地轧过地面,碎玻璃发出了“喳喳”的声响。
“你这样会弄痛玻璃的。”
李明德赶上了她,并排走。可是,他很快发现这样的走法会使自己手中的喜乐玻璃瓶再次面临受伤的可能。
这个女生走路真的很怪,左摇右摆的,很像是青蛇刚刚幻化成人形时学走路的那种感觉。
“我不习惯和南瓜并排走。”
“原来你是知道自己走路的样子多霸道的。”李明德强忍着笑意。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耀眼的阳光,“我双腿畸形,好不好呢?”
李明德有些奇怪于她的敏感。他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怎么刺伤了她。
“对不起。”
她没有回头,但是小巧的背影轻轻地震了一下。
轮到他付完钱走出便利店,夜晚的街道上已经是星疏人稀了。
也许是因为气候炎热的缘故吧,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在天边看到绚烂的火烧云了。李明德走到老槐树下,仰头望天空。
“嘿,李明德。”
听到浑厚的男声,李明德惊喜地望向绿色的栏栅。
“少康,你回来了。”
刘少康推开栏栅,给他一个狂热的拥抱,“我刚下飞机,先往你这里来了。”
“我去拿一杯咖啡给你。”
他有一套虹吸的咖啡壶,只不过煮咖啡需要花一些时间。
当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进客厅时,只有孤零零的行李箱摆放在地上。
他走到二楼的画室,“我猜你一定在里面。”
“李明德的画室恐怕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
刘少康站在一面占去房间墙壁四分之一的落地窗前,微笑着看窗外的槐树、秋千、梧桐、牵牛花。
落地窗的一侧放着一把藤椅,大红色,像是南方玫瑰园所有花朵的颜色。
竹子钉成的画架,互相连结却又各自独立。
“不是在优美的地方,我无法画下心情。”李明德把咖啡端过去,坐上玫瑰色藤椅上。
“你现在画的是什么?”刘少康慢慢地走到画板前,揭开披在画板上的布块,“一个女子?”
刘少康扫了一下还未完成的油画,一个长发垂落在胸前的少女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远方。
“是一个女子。”李明德显得有些不自然,“天色已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走出画室时,刘少康又一次回头,画布上的长发少女的眼睛天真无邪得令人心碎。
绕过天华路,他们到了1972夜酒吧。
1972夜酒吧的最大特色在于乐队驻唱。走进1972夜酒吧的蛇形大门,悠扬爵士乐散落在空中,让本来就热闹的酒吧更添挤迫感。
“这么多人来捧场!”刘少康有些惊讶,这家酒吧似乎比两年前增色不少了。
李明德走到吧台,拍一拍环形长桌。
缀着大圆形耳环,穿着黑长裙的调酒师木杨从酒柜里抬起头,“嗨,好久没有来了哦。”
李明德微笑着敲打桌面,“两份海鲜饭。”
他望着刘少康,“要不要喝一点点的酒呢?”
“我不想喝醉。”刘少康摇头。
“一份龙舌兰。”李明德微笑着。
他们越过细沙子铺的小路,走到舞台北边的桌子。
“这一次Rarry有没有一起回来?”
“没有。”
“我以为这一次你是真心了。”
“我也以为是,可是到最后还是害怕安定下来。”
“那是因为你心里藏着一个人吧。”李明德微笑着说。
酒吧的光线暗下来,在唱台上打了一束微蓝的斜光,有悠扬的乐声响起。
李明德转动椅子,让自己面向唱台,闭上眼睛,“好久没有让耳朵享受一下乐趣了。”
这是一首忧愁的歌曲,旋律低处如月夜一样的凄迷,旋律高处如云雾里的清泉一样寂寞。这样的一首乐曲要用人的声音来表达无穷的滋味,明显是很困难的,但很显然,唱歌的这个女子的声音真的有许多的感情,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词语都焕发色彩。
刘少康一直看着唱台的女子,神情仿佛受了蛊惑。
“这个女子很特别,”刘少康掩饰不住脸上的好奇,“你看——”
李明德调侃地笑,“你又春心萌动了吗?”
唱台上这一个女子,头发挽起,戴一顶蓬松金黄的假发,眼睑上是深红的夸张的眼影,几乎无法让人相信如此纯美的声音是由一个俗妆的女子所拥有。
“她的眼睛,很像你画室中的少女像。”
刘少康对于女人的容颜一直有尖锐的眼光。
李明德漫不经心地望去,那天所遇见的少女素面朝天,而唱台上的这一个女子浓妆艳抹,简直是判若两人。可是,那一双眼睛何其相似,只不过在微蓝的光线下,唱台上的女子的眼睛恍似烟雨下的芍药,愁绪袭人。
一曲唱完,客人鼓掌,有人叫着“再来一首”。
那女子冷淡,羁傲,也不答谢,只是一转身,傍着微蓝的光线走入黑暗之中。
李明德突然注意到,女子的走姿一摇一晃的,像是劲风疾雨中的一只小舟,心中猛一激灵,“她……”
“怎么了?”刘少康抬起头来。
“你等一下。”李明德匆匆地走向唱台,脚撞到了台阶也不觉得痛。
“木杨,刚刚唱歌的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
调酒师木杨拖着长裙牵牵绊绊地摇过来,伏在吧台上,“你说的是蝴蝶吗?她该在二楼的休息室换装吧。”
李明德走向二楼,走廊的最后一间就是员工休息室了。推开虚掩的门,那一刻与楼下的热闹相比,李明德的心更是喧哗。
简单的两条青沙发,一面宽大的镜子,空寂得很,没有一个人。他踏步进去,站在屋子中央,觉得失落。
没有一个人,除了他自己。
李明德缓缓地转过身,走向门扉。
“喂,出去的时候请随手关门。”
在烟灰的木门之后的一条长椅,她跷起右脚坐在长椅上。
“我忽然不想出去了。”李明德深深地看着她。
她却不搭理,只是把裤脚卷起来,露出小腿处厚厚的白色绷带,拆开绷布的口子,一圈一圈地把绷带扔在地上。
“你的脚怎么了。”李明德忍不住问。
“没看见吗?”她抬起头,半是嘲讽半是哀伤地说,“怎么会有人幸运到连伤口都不认识?”
那凶恶的防御语气会让人想转头就走,但是,他却走近一些,在长椅中蹲下来,“我来帮你上药吧。”
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红药水和新的绷带推过来。
小心翼翼地,李明德把最后一圈带着大块鲜红色的绷带拆下来,饶是他有所准备,还是被小腿上的一道长约一寸的伤痕吓了一跳。
“已经结疤了,看不见新鲜的开裂的嫩肉,又有什么好怕的?”她误会了他的表情,用沧桑的语气说。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了。李明德换上一个微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先生,你要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她有些生气地瞅了他一眼。
李明德低下头,把绿色膏药抹在无名指指腹上,轻轻地涂上伤疤处,手指偶尔触碰到牛奶般的皮肤上,心里一阵悸动,更是对这条狰狞的伤疤恨之入骨了。
“你倒像是艺术家在鉴赏呵护名画一般的温柔。”她轻轻地笑了一笑,浪漫而明亮。
“其实,这是我跌倒在啤酒瓶的破裂处时扎到的,”她突然说,“所以走路不灵便,在便利商店才会……”
李明德轻轻地点头,把白绷带一层一层地缠成一个圆圈。
“如果可以把所有厄运和忧愁都用白绷带缠住就好,那么它们就不会出来了。”她天真地叹了一口气。
李明德看着她的深红色的眼影,那是一种世故的颜色,可是她的眼睛却像太阳一般光明。
“我要去赶下个场了。”她站起来,跳了一跳,满意地点头,“包扎得如此紧实,有做医生的天赋。”
长椅的一边有一个黑色帆布背袋,家庭主妇带的那一种,有很多的空间。她把那一顶庞大的假发、红药水、白绷带、剪刀、化妆盒塞入背袋中。
“再见。”
李明德站在原地,她一下子就不见了,空气弥漫着药水的味道。这种奇怪的味道在几天以后还一直萦绕在他的鼻子周围。
“我是李明德,你是蝴蝶吗?”
对着空空的房间、药水味、沙发、长椅、镜子,李明德轻轻地说。
“我是李明德,你是蝴蝶,很高兴认识你。”
李明德从旋转的二楼走下来,远远地,走过一张张桌子。
刘少康悠闲地坐着,微笑,“有没有找到什么?”
“我去了多久?”他都要忘记了时间,觉得从追上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十五分钟,”刘少康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了什么样的秘密?”
“没有。”李明德回答又疾速又肯定。
如果秘密公开了,那就不是秘密了,而成为消息或传闻。
“不过,这个女生令我十分好奇。”等了一下,李明德轻轻地说。
“你了解她多少?”
“她的名字叫蝴蝶,是调酒师木杨告诉我的。”
“她知道你许多?”
“恐怕连我的名字都不清楚。”
“哈哈……”刘少康笑出了眼泪,“想不到你竟然是如此浪漫的一个人,或许你爱上一只骆驼我也不该觉得奇怪。”
为了能够见到她,李明德一直来“1972夜”。
可是,每一夜出场的歌手都不是她。
星期三的夜晚,他在吧台和调酒师木杨闲聊。
“我最近才知道有关于一个数学上的理论。”
“什么?我对数字没有兴趣。”木杨在调一杯血红的蓝色火焰鸡尾酒,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这个问题的延续。
“可是,这与你们酒吧有关。”
“真的?”
“嗯,”李明德轻轻地笑,“像酒吧的驻唱歌手的日期编排要用到这个理论的。”
木杨走过来,把头伏在吧台上,“或许,你是想知道蝴蝶的演唱日期吧。”
“你真聪明!”李明毫不犹豫地承认。
“每逢星期三,”木杨嘻嘻地笑,“如果你等多五分钟,她就会出来。”
五分钟时间一下子就过去。
灯光暗了下来,李明德在幽暗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她从浅蓝的光线中走出,眼影是厚重的樱桃黑,长及脚踝的小黑裙,远远望去,像是——毒蝎子?李明德被这个忽然冒上来的比喻刺激得直傻笑。
她在轻轻地唱——
让我在黑暗里沉睡,让我永远都看不见太阳。
不开花,就已经腐烂……
声音是那样的清澈,而歌词却这样的颓废,她在歌词里倾诉的情感具有无比的感染力,李明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歌曲结束之前,他走到了酒吧外,街道一片艳红,仰头望天空,却是一片冷寂。
把车开在街口,从酒吧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路。他熄了火,在暗夜里等待。
大概是一支烟的时间。她提着大大的帆布黑袋,穿着短牛仔裤走在街灯下,小腿的绷布已经拆下来了,隐约可以见到一道上弦月似的伤疤。
待她走近车子时,他打开了车头大灯,光线明晃晃地刺着她的脸。
李明德走下车来,轻轻地笑,“你好啊!”
“是你!”她的烟雨芍药眼瞄了过来。
“我刚才在酒吧里听你唱歌了。”
“我知道,”她嘴角微微上翘,“你的眼睛像是森林里绿幽幽的恶狼之眼,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的。”
李明德笑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她把帆布黑袋换到了左手,给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你不是爱上我了吧?”
“是。”
这个直率的答案让她的表情泛起了一丝诧异,“你不是那种随便就说‘爱’的人。”
“……”
他也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那是毫不思索的表达。
“不要爱我,你会受不了的。”她扔下了这句话,便径直往前走,背影像坚硬的石头。
街道的朱砂红的灯光直泻下来,李明德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却像被填上些什么,充实了起来。
爱一个人,会爱到受不了吗?他问自己。
李明德从木杨那拿到蝴蝶的地址。
那是一片环境相当恶劣的租住屋。
路况很差,街面的沥青破损,凹成一个大坑,长出青黑的小草。
车子行到巷口,因为太窄,只得停放在路边。
循着漆黑的巷子走进去,没有街灯,只有出租屋的矮窗透出的昏黄的光线。
其中有一户出租屋,门扉虚扣,仿佛一推就会吱吱呀呀地倒下去,门前满是荒草,如果不是屋里有微微的光线,真让人以为是一间废弃屋。
再过去二间,就是地址上指示的地方了。可是,却一片黑暗,像沉寂的朽木。
李明德再往前走,眼睛在漆黑中努力搜寻。
“喂,你踩到我的裙角了。”
他听到声音从下面传来。他打开手机的蓝屏幕,看见了她托着下巴,坐在门槛处,头发披在脸颊上。
“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啊,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大智大贤,也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大富大贵。”
李明德尴尬地低头,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说错了什么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谨慎地问。
她缓缓地站起来,右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这是我的家。”停了一下,她又说,“可是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门是开着的,她从右侧走进去,“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
李明德往里一望,窄小的空间,简陋而且一片狼藉。
地上是凌乱的筷子、衣服,甚至是有褶皱的面巾纸,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蜷曲在地上,酒臭扑鼻。
她背着那个大黑袋走出来,跨过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躯时,那眼神空白得骇人。
“我已经忘记了什么叫‘绝望’……”她挤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时候,李明德才看到了她的手有一大片淤青。
“我告诉你是撞到的淤青,你信不信呢?”她指了一指醉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他也曾经百折不挠地爱着我,死心塌地待我如女王。”
走到巷口,她坐进车子,便深深地陷入皮座中,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光了。
李明德把她带到自己的工作室。
在三楼,他有一个空着的卧室。
“你是一个公子哥?”她笑的时候,红唇一边高些一边低些,像边沿不规则的花瓣。
“我并不游手好闲。”李明德轻轻地说,推开房门,把帆布黑袋放下,“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还没有吃午饭呢……”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
李明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风拂过,她的长发飘飘,耳垂下面又有一大片可恶的淤青。
“我去做鸡蛋面。”
李明德到了厨房,做了一个葱花鸡蛋面,端着走楼梯时,热腾腾的蒸汽熏在脸上,汇成水珠,恍似泪珠。
她坐在沙发中,拖着双膝,一直到李明德把青花海碗放在桌子上,才回过神来。
“好香啊!”她深深地吸气,用手作扇子,恨不得把面汤立刻吞下去的样子。
趁她吃面的时候,李明德开了柜子,用小茶杯倒了满满的一杯褐色液体端过来。
“酒?”她把一扫而空的海碗推开,仰头,望着李明德放下的小茶杯。
“是酒没错,不过加了一些松藤、桔皮、麻黄、川芎、木香之类的药。”
李明德无可奈何地笑,用一个小碟子把药酒倒出来。
“难道你还想饮酒?我要帮你的淤青处活血、止痛!”
“痛?”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咪般往后缩,“我不要擦药酒,已经好了。”
李明德沉下脸,一言不发,用指腹沾了些药酒,在她的手肘处狠狠地一搓。
“被打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痛呢!”她攒着眉头,嘴角含笑。
他听了却又是一阵心酸。
这一天傍晚,天边有美丽的晚霞。
李明德和她一起买菜回来煮。
走到厨房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你真的是一个好男人啊!”
李明德转过身,温柔地说:“你不像是容易感慨的人。”
“没什么。我可不会做菜,你自己一个人忙好了。”她把菜放在餐台上,伸伸懒腰走出去,“我去煮一杯咖啡给你。”
李明德笑,把蛤蜊倒进水盆,用水冲。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门铃声,迅猛的、不留余力的。
她啪啦啪啦地跑去开门,尔后一片寂静。
李明德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她倚在棕榈边的雕花复古椅上,面无表情。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瘦削的、英俊的男子。
“哦,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年轻的男子冷笑着。
她仍是安静地站着,李明德识趣地走入厨房,然后他记得有一个洋葱海鲜要炒,于是把洋葱拿出来切,眼线很快就模糊了,可耳朵仍清晰。
“我跟你回去。”她轻轻地说,却字字清晰。
“你以为你是谁?”
“那要怎样呢?”
“我要甩了你,”年轻男子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你要赔偿我,反正你现在傍上一个有钱的公子哥。”
“好。”
她缓缓地走进厨房,站了一会儿,才说:“你有没有钱可以借给我?”
李明德放下刀,把洋葱块抹成一堆,一边笑,“切洋葱切到眼眶都红了。”
他走到二楼,拿了一张支票下来。
她神情复杂,拿过支票,走到门口,对年轻男子说:“但愿你不要再恨我。”
年轻男子拿了支票,嘿嘿地笑,调转头走出白色栅栏。
她慢慢地关上门,转身,坐在沙发上,把脸庞藏进手掌之中。
“是我害了他!”蝴蝶神情恍惚,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我初二还没有毕业就到社会上闯,他是学校里公认的高材生,不知怎么喜欢上我,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们偷偷跑出来……可是后来,他却比我更堕落更消沉。”
“你不用觉得内疚,”李明德搂着她的肩臂,“一个人不思上进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
“不!你不了解!”她几乎在大嚷了,“我们在一起七年,每一次我想离开他,可是都忘不了他当初抛弃一切的巨大的爱。”
“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李明德有些手足无措。
她站了起来,疲倦地笑了一笑,“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她是那么的楚楚可怜。
李明德只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脚踝爬进血液,他再也忍不住了,倾注了全身力气,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
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收拢了翅膀,像蝴蝶一样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半夜,李明德睡得很安稳,笑容甜蜜蜜。蝴蝶却突然醒了过来。
空调开得太久,她只觉得皮肤干燥,口干,于是起身到客厅倒水。
菱形的客厅,四角都是通路。
月光洒在东面的通路上,她徜徉在月色之下,觉得自己都有了芳香。
走廊的一侧,是李明德的画室,巨大的落地窗反射了明月的清辉,整个房间亮晶晶的。
那是什么?她走到画板前,轻轻揭开白纱布。
绚丽的五彩的天边,黄红灰相间的天边,恍如仙境。
真没有想到小小的颜料盒可以创造出如此美妙的意境。
除了已经涂上斑斓颜料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是空白的。她用手指挑下白纱布,走到画室门口,却突然转身,按下电源开关。
雪亮的水晶灯让画室如同白昼,在月光下所以为的画布空白处分明是一个少女的素描,3B的铅笔芯凝重黑沉,铿锵有力。
她宛如在照着魔镜——画布上也是一个蝴蝶,淡淡地微笑,恬静如幽谷中的一弯碧水潭。
再揭开下一张,是一个佯怒还喜的蝴蝶,眼睛里折射出一片金黄的刺眼的阳光。
后面还有一张,是在绿色林间散步的蝴蝶,长长的黑发垂在胸前,梳出光洁的饱满的额头,似笑非笑。
她轻轻地放下纱布,画布中的蝴蝶不论喜或怒,而眼神总是一片宁静、幽洁,而真实的却是不是呢?
蝴蝶啊蝴蝶,你是不是进入了一个天堂,而又准备在不经意间玷污这一片乐土呢?她忽然感觉到寒冷。
蝴蝶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贤妇了,她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在擦拭家中的沙发、瓷器。
他进了家门,看见的正是她挽起袖子,穿着碎花围裙,爬在高处抹水晶莲花灯的样子。
“你快下来,站在两只椅子搭成的高台,不怕摔啊?”李明德有些生气地吼,迅速跑到椅子前,一把扶住了她的膝盖,“摇摇欲坠,想要吓破我的心脏吗?”
她慢慢地蹲下来,笑容灿烂,“再抹一下就干净了。”
“不准!不准!”李明德抓住了她的手,大声地说。
“你把我当成不听话的小孩呵。”她有些啼笑皆非。
“没有,我把你当作珍宝。”李明德把她抱下来,“你价值连城,万一摔坏了,可是我的一大笔损失。”
“我并没有这么好。”轻轻地,她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吊在他的身上。
“今天晚上几个朋友一起聚会,在郑婷宜家中开一个小小的酒会,我们一起去好吗?”
她脱下围裙,“这个名字我在哪里看过呢?”
“婷宜制作陶瓷很有名气……”
她关上水龙头,走到客厅,坐下来,突然想到三楼书房里摆着的一个赭红条纹陶器,像一个削平了两端的鸵鸟蛋。第一次见到这个陶器时,她就觉得有一种特别的美感,暗红条纹恍如春天花儿开放。
“你记不记得楼上有一个状似鸵鸟蛋的陶器。”
“有吗?”李明德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去看。”她先一步走上楼梯,弯入三楼书房。
古香古色的樟木书架仿似一个睿智老人,神情沉静。书架的第三层角落摆放着一个鸵鸟蛋状陶器,恰似一个温柔的美人。
她推开磨花玻璃,捧下这一个陶器,陶器的底部烧着一方正方形红印,上面用楷书工工整整地描着“郑婷宜”。
“哦,这是婷宜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是她自己的作品,”停了一下,李明德又笑,“我和她只是一般的朋友。”
蝴蝶低下头,把手中的陶器一转,却发现陶器原来不是一个整体,可以从中间分开,分开的两部分边沿像参差不齐的齿形。嵌起来便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分开了,又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哦,原来有这样的玄机。”
李明德望了一下,第一次发现这份生日礼物的独特之处。
郑婷宜陶坊位于市中心的一个住宅花园中。
天花板架着铁条,时不时垂落一支绿色的枝蔓,嫩叶鲜亮,令人心神俱清。
围墙而立的是一个个陈设架,多以深褐色的陶器为主,间有鲜艳的颜色,却不花哨。
首先是进入了郑婷宜的工作室,再往前,转过一道玄关,就是一个宽阔的露天阳台,花草熙攘,却不喧哗,景色清美,恍似处于幽谷之中。
一个圆形的木几,坐着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见到李明德,便走上来握手,谈笑。
她微微地向他们点头。
这时,听到了一个清脆如秋日落叶的声音:“明德,你来了。”
几个男子皆拍手大笑,“婷宜,我们也来了啊!”
蝴蝶转过身,只见一个明眸皓齿,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托着一个紫水晶水果盘,款款而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
李明德也笑,“对不起,我又迟到了。不过,这一次我可有了理由,这是我的女朋友蝴蝶。”
李明德温柔地揽住她的腰肢。
座上的几个男士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郑婷宜的眼神闪过一些不自然,但转瞬即逝,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郑婷宜青春、智慧、美貌、财富一应俱有,而且高贵,是少有的美好女子。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看不到明天的歌者。
?这一刻,蝴蝶的心像是落在垂杨柳的枝头,软弱无力。
听着他们的谈话,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在其中神采飞扬,郑婷宜多微笑地听,偶尔加入一两句评价。
她真是一个可人儿!蝴蝶暗想,不哗众取宠,具有凝聚力,懂得分寸,这样的一个女人哪一个男人不爱呢?
“婷宜,你最喜欢的恐怕是泥土吧。”李明德半倚着桌几,仔细端详桌几上的一件陶器。
“你倒是有一些了解我,”郑婷宜认真地说,“泥土是陶瓷的灵魂,不过,我最喜欢的并不是它。”
一位长发男子摇摇头,“婷宜,你最爱的是什么?”
“难道是事业吗?”她俏皮地笑,“最爱的当然是男人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李明德的笑容是天空般的纯净,不掺一丝杂质。
可是,她却触摸到了郑婷宜甜美微笑下的怅然。
“蝴蝶,”郑婷宜叫她的名字,亲切而自然,“你不会觉得闷吧,我带你去走一下,好吗?”
她轻轻地点头,有些诧异于郑婷宜的细心。
绕过玄关,郑婷宜走到其中的一排低矮的陈设架,拿出一个圆胖黑色星点陶瓷,微笑着回头,“上星期,我为里面的每一个朋友度身定做的陶器,你看这一个像谁?”
蝴蝶走近了,捧在掌心,感觉润美,“这个陶器的形状像是一双眼睛,优雅而敏锐,是明德的眼睛吗……”
“猜对了,应该有奖品。”
郑婷宜有些惊讶地笑,微一沉吟,在陈设架上找出一个细长的洁白的陶器,“这一个像是你的烟雾下的芍药眼,送给你好吗?”
送人礼物还带着期盼的神情,蝴蝶轻轻地笑,相信自己这一生无法达到这种美丽境界。
“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还担心你怪我自作多情呢。”
她们在工作室里谈了一会。
走回阳台时,蝴蝶停下脚步,问:“那个送给明德的生日礼物叫什么名字呢?”
郑婷宜有些颤动,“那么久了,我也不记得了。”
“我来猜一猜,好吗?”
蝴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寻问题的答案。
“可没有奖品了。”郑婷宜轻松地开了一个玩笑,可笑容却有些生涩。
“那齿形边沿完美地将两个陶器组合成一个整体,叫做‘契合’,应该可以吧。”蝴蝶轻轻地推开郑婷宜的手,“我很聪明,对不对?”
“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郑婷宜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我会把‘喜欢’埋葬。”
“不,”蝴蝶神情复杂,“明德是值得被喜欢的男人。”
李明德决定下个月要到巴黎去,他希望在那里自己的艺术会有更高层次的发展。
吃晚餐的时候,他把打算告诉蝴蝶。
正在舀汤的她突然拿不稳扁平的铁匙,掉入了冬瓜汤里,溅出一片水花。
“怎么了?”
她连忙捞出了铁匙,温柔地说:“没什么。”
“我们一起去,好吗?”
“嗯。”她没有回答,只是夹住了一大筷银鱼丝放在他的碗上,“你多吃些,长得白白胖胖的。”
“我的肚腩快要爆出来了!”李明德满心欢喜地抗议。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却有想落泪的感觉。
这一天晚上,他们在天台看月亮。
只是一个浅浅的黄月亮,像馅饼一样诱人。
“明德,我在你的书架看到一篇文章,叫做《狐狸的窗户》……”
“喏,这样搭一个窗户,就可以看到想念的人。”李明德微笑着接下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搭成一个菱形的窗户,放在眼睛上,“我看见你了,在月亮下。”
“是啊,以后你想我的时候,会不会也搭这样的一扇窗户呢?”
“傻丫头”,李明德亲她的脸颊,“我只不过先去一个星期而已,你的签证下来了,就立刻飞到巴黎去啊!”
蝴蝶转过身,专注地看着他,指腹轻柔地爬上他的额头、眼睛、鼻梁、下巴、嘴唇,然后轻轻地依靠在他的怀抱里。
“我要这样睡,一直睡到永远。”
“好。”李明德温柔地揽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