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依旧微微蹙眉地望着冯小怜,她却也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她不要忍辱负重、以身报国的美名,她不要名利双收、此生无忧的逍遥。
她明知自己会因为红颜祸水的骂名而遗臭万年,会受世人唾骂永不翻身,冯小怜也丝毫不介意。
她只是不想让高纬知道,她就是背叛他的那个人。
她只想要在高纬的有生之年里,伴其左右,消解烦忧。
哪怕相对只有一日,哪怕相处只能一刻,便是足够了。
过了良久,宇文邕才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朕准了,起来吧。”
“谢皇上!”冯小怜又朝着宇文邕磕了一个头,才是起身。
此时她已是笑脸盈盈,满目期待,好似她即将要去的,是这普天之下最好的地方一般。
宇文邕有些不忍心,便是微微侧过脸没有再去看冯小怜了。“青儿先带溟濛去梳洗一番,然后……神举便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吧。”
“是。”艾青和宇文神举领命,便是带着冯小怜出去了。
冯小怜离开之前,仍是向宇文邕行了个礼,然后才转身离开了。
她走得一派安然,心中毫无怨怼,可留下的人,却皆是忧伤人。
孙涟漪俯首在书架之后,沉默地流着眼泪,直到她的泪水浸湿了面前的一本书,她才是连忙狼狈地抬手擦了擦脸,然后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她想将书上的泪痕抹开,却是因为心绪难平又手忙脚乱,不小心就把书掉在了地上。
孙涟漪连忙蹲下身去捡,她肚子还没到碍事的程度,可她仍是下蹲地有些慢,一直小心翼翼的。
到了低处,她才看到那本书里,还夹着与书页成色又些微不同的单张纸,她有些好奇,便是一边捡起书来,一边抽出了那张纸。
看清楚的时候,孙涟漪忽而愣住了,她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此刻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那是她当年离开长安重返邺城的时候,写给宇文邕的话。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直到孙涟漪感觉到身后有人过来了,她才是连忙收敛了情绪。
方才大殿里就只剩下她和宇文邕了,她自然连猜都不用再猜就知道是谁了。
孙涟漪强装镇定地将那张纸塞回了书里,又将那本书重新放回了原位,这才转身朝着宇文邕行了个礼,好似漫不经意一般笑着问道。“这东西,皇上还留着呀……”
“你给的东西,朕一直都留着。”宇文邕望着孙涟漪,想笑一笑,可嘴角一扬却只有苦涩。“涟漪,到了如今,磐石仍是无转移呀。”
“奴婢当年只是随意一写,皇上别当真了。即便是当了真,可也应记得,那后面还有另外一句。”孙涟漪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宇文邕一声苦笑,满目忧伤,幽幽地叹道。“你若真是个便作旦夕间的蒲苇,这些年就不会一直惦记着那个人,也不会因此一次又一次地把朕推开了。”
孙涟漪颔首垂眸,不再去看宇文邕。
她很想再狠下心来跟他说,她就是个看了太多后宫争斗而读透男子心思的心计女子,她对待他的方式和当初对待高延宗的一样,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她根本不是个值得他为她一再让步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孙涟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宇文邕不再是她所爱之人,可仍然是她的亲人,她不忍心再伤害他更多了。
宇文邕见孙涟漪沉默,他也一时无言,只一直盯着她看着,过了许久,才是轻声地问道。“还疼吗?”
孙涟漪知道宇文邕问她的是脸上的伤口,她便是微微偏过脸去,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了。”
宇文邕微微颔首,他方才就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已是结痂了,虽是心疼难忍,却又不便多言,只能转而聊起别的来。“等过几日,溟濛那边安定些了,朕会再安排你们单独见一面的。”
“谢皇上。”孙涟漪满心感恩,礼数周全地朝着宇文邕行礼。
“身子不方便,就免了。”宇文邕连忙扶起了她,他稍微低着的头正好看着孙涟漪隆起的小腹,一时间百感交集。
宇文邕深吸了一口气,才是又继续说冯小怜。“下一次单独见她了,就把事情都告诉她吧,溟濛若是想通了改要别的赏赐,就让她来找朕……”
“皇上,她的身世我不会告诉她,且不会与她相认,请皇上也守口如瓶。”孙涟漪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既然想做冯小怜,就让她一直是冯小怜吧……吾妹溟濛,只当是前尘万事,她不曾知晓,便就不会多想,无此烦恼,才是最好。”
孙涟漪望向了冯小怜离去的方向,宇文邕看着她的侧脸,两人又是一阵相对无言。
她似乎已经完全释然了,可他,却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涟漪……”
“皇上许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孙涟漪听话地没再行礼,只微微一颔首,也不管宇文邕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她便转身就走了。
宇文邕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孙涟漪越走越远。
她的人、她的心,终究都是走到了他无法触碰的地方去,他无力挽回、无声惋惜。
几日之后,宇文邕便找了机会让宇文神举将冯小怜带离高纬身边,送到了孙涟漪的寝宫里。
冯小怜原本以为是宇文邕有事找她,可是宇文神举却把她带到了一座好似宫妃才会居住的宫殿里,她也没好直接问原因,正疑惑着,就是看到早就等在院子里的孙涟漪了。“姐姐!”
“溟濛……”孙涟漪从桌前起了身,冯小怜便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惊讶地望着她的肚子。
孙涟漪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小腹,没有立即解释什么,只是先朝着冯小怜身后的宇文神举微微一笑。“神举,麻烦你了。”
“不麻烦。”宇文神举也是轻轻一笑。“你们聊吧,我先回皇上那边了,溟濛想回去的时候,让艾青去送就行了。”
“好。”孙涟漪点了点头,目送着宇文神举离开了,便就拉着冯小怜坐下。“我做了桂花糕给你。”
“谢谢姐姐!”冯小怜也就不客气了,拿起桌上早就放好的筷子,夹起一块儿盘子里的桂花糕就咬了一口。“之前还在邺城的时候,就说过要去安德王府找姐姐,吃姐姐做的桂花糕,可却一直没有去成。没曾想,今日倒是实现了,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孙涟漪一听到‘安德王府’,身子就稍微僵了一刻,冯小怜也看见了。
她此时能见到孙涟漪自然惊喜,可是冯小怜又转念一想,在这周国皇宫中能让宇文神举专程将她带出来见一面,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刚才看孙涟漪和宇文神举说话的模样,彼此似乎十分熟悉友好,而且她还住在好似皇帝家眷才会待的地方,此时又怀有身孕。
冯小怜再一回想先前宇文邕见到她时的神情,那眼神里带着柔情,却好似是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一般。
这些情形一一叠加之后,冯小怜便是忽而想到,孙涟漪和宇文邕之间的关系,可能并非只是君臣之义。
冯小怜越深想就越发地好奇,她忍不住便轻声问道。“姐姐,你腹中的孩儿,是……”
可是她又觉得直接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或者是不是宇文邕都太过唐突了,冯小怜犹豫了半天,便是又改了口。“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吗?”
“起好了。”孙涟漪似乎也猜到冯小怜是想知道些什么了,便就是微微一笑。“不管是男是女,小名都可以叫安儿,平平安安。”
“安儿?那他就是……是安德王的孩子!”冯小怜终于还是问了个确切的出来。
孙涟漪果然是点了头,可是她颔首过后,目光却是有那么一刻黯淡了些许。
冯小怜看着孙涟漪黯然神伤的模样,忍不住就有些心疼。“姐姐,那安德王他……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孙涟漪颓然地低垂下眼眸。“他早已知晓我细作的身份,他不会原谅我了,不知道便就不知道吧。”
“姐姐……”冯小怜与孙涟漪经历相同、处境相似,她自然最是明白此时的感触了,甚至,她觉得自己或许还要更幸运些。
高纬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她什么,即便是落入此难了,依旧是能给她好的,就一定是他所能给的最好的。
冯小怜虽没有从前的锦衣玉食了,却也不至落魄,反而她心里安然,不怕再有哪一天要在国家大义、救命之恩和夫妻之情之间左右为难了。
甚至在那个院落里,每一位高氏子孙都生活得还算惬意,除了高延宗。
似乎只有他是真的在意这个亡国之臣的身份,他感到悲伤羞耻,整日都是愁眉苦脸的。
而孙涟漪,即便功成身退,看似身受恩赐,却是满心无奈。
这两个人,同在周国皇宫,隔着不远的路、不多的墙,但似乎却是远到了万水千山,再难相见欢。
冯小怜不想孙涟漪忧思成疾、郁结于心,便是没敢说高延宗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