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清早,宇文邕在军势重新振作之后,再次返回攻打晋阳东门,攻克之后又进入南门。
高延宗的军队昨夜无法整理,又被周军的突袭打得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高延宗在作战中也早已是精疲力竭,于食时之后,在城北一户民居之中,被周军擒获。
宇文邕一听说生擒了高延宗,便连忙赶往城北,却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孙涟漪。
她原本是混在其他百姓之中,看到宇文邕的战马跑过来,才是朝着那边大喊了一声。“邕哥哥!”
宇文邕听到就连忙勒停了马,回头去看,果然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孙涟漪的身影。
“涟漪!”宇文邕连忙下了马,小跑到了孙涟漪的面前,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没事的!”
能看到宇文邕也安然无恙,孙涟漪心里的确是高兴的,只是他这么用力地一抱她,勒住了她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她皱了皱眉。
“怎么了?”宇文邕感觉到孙涟漪的身子颤了一下,连忙松开了怀抱,这才看到她手臂上有包扎。“你受伤了!”
“没事的,只是小伤而已。”孙涟漪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宇文邕宽心。“我能保住这条小命,算起来,还得多谢禹总管了。”
要不是因为禹余粮一手把冯小怜推上了皇后之位,孙涟漪又被将士们误以为是她才没有被当成细作直接杀了,可能现下此时,孙涟漪已是身首异处,被大雪覆盖了。
只是这些话孙涟漪还来不及说,宇文邕却是忽而问道。“谢我兄长?你已经见过他了?”
孙涟漪一愣,随即反问道。“他在晋阳城中?”
“是呀,是兄长告诉我晋阳城中已空虚,让我复攻的。”宇文邕看孙涟漪惊讶的神色,应该是才知道禹余粮也在晋阳。“涟漪,若是你没见过兄长,那你是怎么脱险的?”
“说来话长,我改日再告诉邕哥哥吧。”孙涟漪不再去想禹余粮的事情,她望着宇文邕,却是欲言又止,“你……你是要去城北吗?”
方才有将士之间在传递‘喜讯’,晋阳城的百姓差不多也都被传遍,孙涟漪自然是知道高延宗已经被周军擒获了。
“嗯。”宇文邕点了点头,他紧盯着孙涟漪的神情,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涟漪,你要与我同去吗?”
“不。”孙涟漪连忙摇头,眼光躲闪。“我……我只想问邕哥哥,你……见到他之后,会……会杀了他吗?”
宇文邕不答,却是微微蹙眉,轻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杀了他吗?”
“不会。”孙涟漪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语气里却又透着一股不确定。“他虽是北齐皇族,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这晋阳城中的百姓对他印象也是很好,邕哥哥初得晋阳,为稳民心,不宜杀戮。”
“你既是如此了解我,为何又要多此一问?”宇文邕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就是问道,“涟漪,你昨夜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我……”孙涟漪犹豫了片刻,才微微颔首,即便是她随即便低下了头去,宇文邕却也已是看到她眼眶泛红了。“邕哥哥,只要你不杀他,我……我保证,我不再见他了……”
“我是不想要你见他,但不是要你用这副表情给我承诺!”宇文邕忽而觉得心里有股气,他抓住孙涟漪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她却仍是不敢正视他。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有火气发不出,一个有委屈不肯说。
过了许久,宇文邕才是松开了孙涟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你先回军营去,等我处理完了晋阳的事情,再回去找你。”
“好。”孙涟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宇文邕行了个礼,才转身往城门走。
宇文邕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孙涟漪走远了,他才翻身上马,往城北去了。
此时晋阳城已经完全被周军控制,高延宗根本没有兵力再还击,甚至他现在人都落在敌军手上,连能否自保都毫无定数了,可是他的脸上,却仍是一派泰然。
宇文邕骑着马过来的时候,马儿就勒停在了高延宗的面前,他居然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宇文邕。
宇文邕金戈铁马,打了胜仗又满面红光,难掩的一身风光和骄傲,可他明明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延宗,对方的目光里却是并未露出任何的难堪和卑微,甚至没有怨怼,更没有绝望。
宇文邕微微蹙眉,又想起方才孙涟漪的诚惶诚恐,忽而有些晃神。
他一直很想面对面的看看高延宗,他一直很想知道,能让孙涟漪心心念念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如今他真的看到了,好像才终于懂了,高延宗和那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高纬,的确是不同的人。
此时高延宗一身的狼狈,脸上满是倦容,虽并未被捆绑,可也是被好几把武器对着。
但他的眼神却是异常的坚毅和平静,好似早已看淡了生死,好像这世间万物,都与他再无关系了,无论是无上荣光还是至尊皇位。
宇文邕忽而觉得,此时身为这晋阳城新主人的他,和面前已然是阶下囚的高延宗,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有皇位之尊、有胜仗之喜,他受百姓爱戴,军中也士气高涨,可以继续勇往直前,说不定能一举拿下邺城,拿下整个北齐,圆了他一统北方的梦。
他拥有的比高延宗多太多了,可是此时,宇文邕却并不觉得他赢了什么,甚至,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他曾经笃定一定不会失去的东西。
宇文邕的思绪有些乱,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下了马,走到了高延宗的面前,向对方伸出了手。
高延宗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辞谢道。“我是死人的手,怎么敢靠近天子?”
他的这一句话,并未有丝毫的不恭敬,也毫无谄媚,好像只是平静地在阐述‘成王败寇’这个千古道理而已。
宇文邕忽而轻笑了一声,竟是像对待相熟的友人一般,仍是握住了高延宗的手。“两个国家的天子,并非是有怨仇憎恨,都是为了救老百姓而来的,我终究不会加害于你,不必害怕。”
高延宗并未回话,只是狐疑地看着宇文邕,看了有一会儿,才是微微扬了一下嘴角。
宇文邕让高延宗重新穿戴起衣帽,并且对他待之以礼,这在周围的百姓们眼中,是最喜闻乐见的事情。
他们想要安居乐业,他们想要和睦平静,君主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他能让天下平静,不再有更多的杀戮,他就是个明君,是个应当被爱戴的皇上。
可高延宗身处的位置不同,他自然能看到更深层的地方。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改朝换代之后。
一山不容二虎,这天下若是要姓宇文,就自然再没有他高家的地方了。
高延宗微微仰起头,望着天空,忽而有一阵清风吹过,并不似寒冬的大风那般凛冽,它吹开了散雪吹落了花,拂过他的脸庞,使得额发飘开而弄得高延宗有些发痒,他便是抬手撩开,然后微微一笑。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能触到自由的风了。
孙涟漪一路往东门走,她走得很慢,眉头始终是舒展不开的。
周军并未对晋阳百姓有太多限制,虽是战后的确冷清,但也陆续有人在街道间行走,可皆是匆匆忙忙,自然不会有人去看孙涟漪,所以她也没想到会有人唤她。“夫人!”
那声音虽然压着音量,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兴奋,而且这般熟悉,孙涟漪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梓琪?”
“夫人,真的是你!”梓琪从不远处冲了上来,激动地差点儿挂在了孙涟漪的身上。“禹总管跟我说你也在晋阳,我还不相信呢!”
“你跟着禹总管来的?”孙涟漪一问,梓琪就是点了头,还连忙指给她看,果然禹余粮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孙涟漪此时此地再见禹余粮,实在不知应当用什么态度面对他才好,犹豫了一会儿才走了上去,朝着他行了个礼。“禹总管。”
三年未见,不知为何,禹余粮的神态竟是祥和了不少。“看到涟漪平安无事即好。”
“多谢禹总管关心。”孙涟漪微微一颔首,下一句却是不知要说些什么好了。
她正斟酌着,禹余粮却是先开了口。“劳烦涟漪告知邕儿一声,邺城里的一切,都已为他备好,他只要能进得了城门,便就能轻松拿下了。”
孙涟漪点了点头,却又目光疑惑。“禹总管人都在这里了,难道不去见邕……皇上一面吗?”
“不必了。”禹余粮轻轻一笑,似乎是完全释然了。“宇文毓已功成身退,从今以后,禹余粮只想做个逍遥闲人。”
孙涟漪轻叹一口气,却是再无言以对了。
禹余粮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梓琪,快点儿……”
“好!”梓琪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又笑着望向孙涟漪。“夫人,禹总管说要带我去长安玩,姐姐说你现在也住在长安,那咱们就到长安再见了!”
“嗯。”孙涟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梓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