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宗说完,自己就苦笑了起来,他知道高长恭再不会和他一起喝酒了,甚至,不会再应他一声了,可他,仍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
“四哥,前几天,我就应该来给你守灵的,可是我……我没脸来……”
“今日是你的头七,我听说人走后,头七会返家的,家人预备一顿饭之后应该回避,免得魂魄看到了会记挂,会舍不得走,会误了轮回的路。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说说话。”
“你别担心,别记挂什么,四嫂和你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还有……你……你别怪涟漪……要怪,就怪我吧……”
高延宗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灵堂里絮絮叼叼,如果高长恭真的在,只怕会嫌弃他啰嗦的吧。
可他还是断断续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渐渐地眼睛就被泪水充盈,模糊地看不清楚了。
高延宗又想到他连高长恭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此时守着这没有灵柩的灵堂,对着只有刻字的灵位,心中实在苦痛,悲愤难熬。
他终于是扶着桌子起身,往厅中走去了,“来人……”
站在厅门口的小厮听到呼唤才敢进来,走到了高延宗的身边,低眉顺眼道。“五爷。”
“拿纸、笔过来。”高延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等到那小厮连带着小桌子把笔墨纸砚一道端上来的时候,他便席地而坐,拿起笔,沉思了许久,才是落墨在了白纸之上。
高延宗这一开始抒写竟是一气呵成,从下笔直到收笔,中间竟是未有思绪的停顿,他唯一抬手的片刻,只是为了擦掉脸上狼狈的泪水。
高延宗写好之后,就让旁边一直等着的小厮给收起来了。“明日一早,送进宫去。皇上若要怪罪,让他尽管来找我高延宗!”
“五爷,您……”那小厮是识字的,站在一旁看着高延宗为高长恭写了满纸的不平,心里也是感慨万千。“您为四爷做的,他在天有灵,能看到的。”
高延宗也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看着那小厮收好奏书出去了,他才是又起身,走到了高长恭的灵位前,无声无息地,再度掉下了眼泪。
“四哥,你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今儿,真的忍不住了。”高延宗抬起手,抓着高长恭的灵位,过了很久才放开来,“四哥,你……安心地走吧。”
他终于止住了眼泪,又朝着灵位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孙涟漪在‘醉客轩’门口上了马车之后,禹余粮也跟了进来。
两人在车厢里相对而坐,却并未多言,等马车驶出一段路之后,孙涟漪才突然笑道。“禹总管既然都安排好了,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就不必亲自来送我的,难不成,还怕我不认识路,给走丢了?”
“你也不是第一次入宫了,我自然不担心。”禹余粮笑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涟漪,其实我没想过你还会肯回到长安去,我以为……”
“禹总管以为,我恨你,也恨邕哥哥,更恨宇文家,所以一旦我任务完成,拿回自由身了,我便会和宇文家断个干净?”孙涟漪看禹余粮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想法。“我也想如您所愿,再不和宇文家有任何牵扯,找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把我所知道的秘密都烂在肚子里。可溟濛还在齐国皇宫,你再怎么跟我保证不会伤害她,但这时局如此混乱,我怎么能放心?”
“那你,为何不留在邺城?”禹余粮疑惑地望着孙涟漪。
“我以什么身份留在邺城,安德王的妾侍吗?禹总管当真不是在开我玩笑?”孙涟漪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不过禹总管开我玩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在你这里问不出实话,只能回长安,去问长孙览大人了。”
“你!”禹余粮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何时知道的?”
“原本只是猜想,看禹总管的反应,涟漪好像猜对了。”孙涟漪笑了一声,却好似一个冷哼。“那时你说我本姓长孙,又说我父亲与你是故交。能与皇室子弟相交的,官宦子弟居多,所以我就往朝堂上面想,‘长孙’这个姓并不多,我有印象的,只有这个长孙览了。”
“你的身世,他的确是知道的。”禹余粮禁不住轻叹了一口气。“你与你母亲长相极其相似,你回了长安去到他府上,他见到你,自然就会说了。”
“多谢禹总管指教。”孙涟漪望着禹余粮,嘴上有个微笑,眼底却仍是带着愤慨的。“下次相见,就不知何时了,禹总管可是还有实话,要跟我说?”
禹余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终于和盘托出。“你父亲并非我故交,我与他素不相识。你和溟濛自幼就分开,也的确是我造成的,这是宇文家欠你们的。”
“宇文家不欠我们什么。”孙涟漪似乎对禹余粮的所言并不十分意外。“救命之恩,是我们姐妹应该报的。”
理是这个理,话是这么说,可是孙涟漪的心里,的确是带着恨的,禹余粮也看得出来。“涟漪,此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们,你若是想带溟濛走,我不会再阻拦。”
“我不会带溟濛走,也不想告诉她这件事,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会知道她还有个姐姐。”孙涟漪又是笑了,可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让她至始至终认为,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她在报宇文家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她在为明主做事,虽身处黑暗,心里却是光明的。”
曾经,孙涟漪也是这么想她自己的,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就再与光芒无缘了。
禹余粮似乎是明白了孙涟漪的意思,便不再多言了。
他心里,从前对她的警惕,似乎完全冲淡了。
孙涟漪只怕早就猜到他和她们的父亲并无关系,他只是利用了她们姐妹两人的美貌,只是她并未捅破这一层。
她聪明、机警,却也懂得顾全大局,她无意帮谁争权夺利,却不得已入了这个棋局,成了一柄最锋利的武器。
乱世之中,孙涟漪并不是个好的细作,可若是生在太平盛世里,她定是巾帼不让须眉,能成为宇文家最好的助力。
只可惜,没有如果。
禹余粮也不知为何,他蛰伏十年,早已心似铜铁,从未有过丝毫的内疚,可是今日,他看着独自承担下所有事的孙涟漪,突然有些不忍心了。
快到皇宫门口的时候,马车停下了,禹余粮先下车,孙涟漪在车厢里换上宫女的装束之后才出来。
她跳下马车时,手上刚塞入自己衣服的包裹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孙涟漪又连忙捡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
禹余粮眼尖地看到了包裹里衣服中露出的半截白玉簪子,便是伸手完全取了出来,拿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禹总管?”孙涟漪心想这既是宇文邕所赠之物,禹余粮许是见过的。“不如,你帮我将它还给邕……皇上吧。”
禹余粮微微一愣,孙涟漪这话的意思是,她回了长安,也不打算去见宇文邕了。“你当真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邕儿?”
“禹总管不是就怕我见到他吗?更何况,我也不想再见他了,我不想再跟你宇文家有任何瓜葛……”孙涟漪抿着嘴,往日那温润的笑颜不再,“我欠你们的,已经还清了,日后我去往哪里,会告知梓璇,禹总管若是有关于溟濛的消息便让她转达,其他的事,就不要再找我这闲云野鹤了。”
“涟漪你可知,这只簪子的来历?”禹余粮望着孙涟漪,目光里透着一丝焦急。
孙涟漪却似乎是想要逃避,并不看他。“我知与不知,都已经不重要了。这簪子,和它原本的主人,与我而言,都是前尘过往了。”
“这簪子,是我父皇当年送给邕儿母亲的定情之物,仅此一只传于他,邕儿从小就当宝贝似的收着,我是他兄长,他都不肯给多看几眼……”禹余粮还是将白玉簪子放回到了孙涟漪的手中。“当年他还小,却好似个大人一般,说这个簪子,他以后要交于,命定之人。”
孙涟漪的手忽而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握住了簪子,却并没有再说话。
“他既是送给你了,你便是……留着吧。”禹余粮这一刻有些恍惚,若是他当初没有截下孙涟漪寄给宇文邕的信,或许他今日就不会懊悔拆了一段真心的姻缘。“你若真想物归原主,便当面去还给邕儿吧。”
禹余粮到如今,能为宇文邕所做的,只有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劝慰了。
孙涟漪没有回应,她并不言语,只是重新将白玉簪子放回包裹,然后朝着禹余粮屈膝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她一转身,一行清泪便是滴落了下来。
孙涟漪忽而想起她与宇文邕初遇时,是在一场大雪之中。
好似她与宇文家的溯源,都是从大雪起始的。
她曾经那般信任宇文邕,将他当成全部的信仰。
他们在成为挚友成为情人之前,是彼此的玩伴,是天真无邪的孩童,而今,却一个个在这乱世之中,身不由己。
皇帝如何?王爷如何?皇后如何?王妃又如何?
什么身份,到了最后,莫不都是一坯黄土?你、我又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