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孙涟漪只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轻声说道。“我想见溟濛,一面就好。”
禹余粮沉思了片刻,便点了头。“好,我来安排。”
“多谢。”孙涟漪微微颔首,便起身准备往楼上走了。
禹余粮见她似乎是要去她以前住过的那间房,犹豫了一下,还是出言阻拦了。“涟漪,你的房间我忘了叫人打扫,不如换一间……”
“不用了。”孙涟漪侧过脸来朝着禹余粮笑了笑,她倒是真的没想到他还会帮她在意那间房是不是死过人这件事。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即便是厉鬼缠身,也的确没找错人。
孙涟漪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往楼上走了。
禹余粮看着孙涟漪的身影消失在她从前那间房的门后,他才是突然叹了一口气。
高长恭一死,郑氏日日以泪洗面,商陆儿怎么劝都劝不住,郑氏瘦了一圈,她也跟着瘦了一圈。
兰陵王府没了男主人,女主人自己都伤心欲绝,哪还有心思管府上的事务,着实有一段儿时间混乱了起来。
有的下人怕受到牵连,辞了工回乡去了,更有甚者,连招呼都不打,偷了些财物就跑了。
也有一批忠诚的人留下,情况逐渐稳定了下来,可兰陵王府,再也没有从前的热闹了。
安德王府里也是乱了一段时间,可毕竟高延宗还在,下人们胆子再大,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敢干,倒是有两个小妾怕高延宗要步高长恭的后尘她们也要遭罪,尤其是听说孙涟漪都走了,她们也就不声不响地跑了。
高延宗自那一日之后,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什么事都不管,难为李氏忙里忙外。
她遣散了一些想离开的小厮和婢女,只留下愿意留下的,还寻了一处外宅,先让高延宗的一双儿女和他们的母亲搬去了,万一真有牵连,至少得设法保住高延宗的血脉。
她每日还要腾出点儿时间去兰陵王府看看郑氏,几乎代替高延宗做了所有他应该去做的事情。
李氏不相信孙涟漪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才会离开的,她甚至隐约察觉到孙涟漪和高长恭被赐死这件事有些关联,可是她不去问高延宗,也不去烦他,由着他醉生梦死,只盼望他在梦中勿再伤心难过。
那一日,高延宗说好会带着孙涟漪他们来游湖的,杨蒨儿在画舫上等到天黑了都不见他们过来,也没有一个人来传信。
她本还有些生气的,可第二日却是听说,高长恭被赐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邺城,甚至是整个齐国,一时间臣民皆是悲愤不已。
高长恭是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名将,是勇冠三军、百战百胜的‘战神’,他骁勇善战、屡建战功,还忠以事上、和以侍下,却终究是逃不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悲剧。
高纬此举,给了那些还对他,对齐国抱有残存幻想的臣民将士们重重的一击。
邺城为北齐都城,却已有心灰意冷的百姓开始往别国搬迁了,民间更是自发地为高长恭祭奠,他头七的那天晚上,邺城之中满是哭泣之声。
杨木易以前是王府的乐师,虽是与高延宗更相熟,但很早就认识高长恭,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听说他这么无缘无故地就没了,自然比旁人更加难过。
杨蒨儿也是一身素缟,看自己的父亲都如此悲伤了,高延宗和孙涟漪肯定更加难熬,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去了安德王府,在门外徘徊的时候,遇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李氏,这才知道,孙涟漪已经走了。
关于孙涟漪为何会离开,李氏也并不知晓真正的因由,只带着杨蒨儿去了西边的厢房,让她也劝劝高延宗。
杨蒨儿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借着外面的光,看到高延宗瘫坐在床边,好似宿醉未醒。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将桌上的蜡烛点了起来。
高延宗感觉到了光,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瞅了瞅满脸担忧的杨蒨儿。
他几日未开口说话,又只喝酒没怎么喝过水,嘴唇干裂,嗓音嘶哑,“蒨儿,你怎么来了?”
“五哥哥……”杨蒨儿从没见过高延宗如此颓废,也是心里难过。“我……七日之前,一直等你们来画舫,你没来,我和爹爹都有些不放心……”
“七日……”高延宗却是幽幽地叹了一声。“居然已经过了七日……今晚,是四哥的头七?”
“嗯。”杨蒨儿轻轻地点了点头,“五哥哥,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四爷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高延宗不说话,只是抓着床头起身,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口,将酒对月撒下,撒到壶里一滴都不剩了,他才是忽而说道。“四哥,你要是回来了,就跟五弟再喝一杯!”
高延宗说完,就是突然跪了下去,继续朝着月亮喊道。“四哥,我对不起你!”
“五哥哥!”杨蒨儿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你……你别这样呀!”
“蒨儿,你别管我了。”高延宗却是固执得不肯起身,他看到杨蒨儿急得都冒汗了,却是忽而一笑,苦涩非常。“她都不管我了,你们就都别管我了……”
“五哥哥……”杨蒨儿知道高延宗口中的‘她’指的是孙涟漪。“五嫂嫂她,她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再走的,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走的。”高延宗又笑了起来,还越笑越大声,但就是没有告诉杨蒨儿孙涟漪是为什么走的。
他说不出口,即便是高长恭站在面前质问他,高延宗仍然说不出口。
杨蒨儿看着高延宗那般失落,甚至是绝望的模样,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了。
她正束手无策,便是四处张望,忽而发现了一直摆在角落里的河灯,是高延宗做给孙涟漪的第一百盏。
杨蒨儿连忙小跑过去,把河灯拿到了手,又折返回来递到了高延宗的面前。“五哥哥,你看!涟漪姐姐把这个河灯一直留着,这么干净,她一定时常擦洗,如此珍惜你的心意,她会在此时离开,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高延宗不愿向杨蒨儿解释,也不想再去看那盏河灯,便是侧过脸去,抬手就把河灯向后一抛。
他这一抛原本只是想丢开,可是却正好打到了桌上的蜡烛,河灯便一下子烧了起来。
杨蒨儿连忙跑到桌前,拿起茶壶就浇水灭火,还好没有烧坏太多,她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却是忽而‘咦’了一声。
高延宗也是无心,又怕杨蒨儿烧着手,便一直看着这边,也听到了这么一声。
“五哥哥,这上面有字,不像是你的字。”杨蒨儿朝着门口的高延宗举了举手上的河灯,可又怕他还想扔掉,便没敢过去递给他,还拿到了身后背着,好像想藏起来一样。
高延宗微微蹙眉,然后居然扶着门板站起身,拍了拍发麻的腿,才走了过去,向杨蒨儿摊开了手,“给我。”
杨蒨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河灯交给了高延宗,“你……你别再丢掉了,你当初做了那么久才做到这一个的,多不容易呀!”
高延宗却是没在听杨蒨儿的嘱咐,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手里的河灯上。
中间烧了一个窟窿,虽然那两行字没有被烧到,可河灯的大部分都被茶水浇过,墨迹有些晕染,但是高延宗还是看清楚了。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不论顺逆,相伴永久。
那是孙涟漪的字,她一直将河灯的这一面面对着墙而放,高延宗竟然是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
可此情此景之下,他看到了,又有何用呢?
高延宗的手下意识地越收越紧,他此时此刻多想当面问孙涟漪,她的心中,可曾有他?
可即便是问了,她的回答如他所愿,又能改变什么?高长恭已经死了,他最尊重的四哥已经死了,他和孙涟漪之间,永远都会有这么一个心结在。
“五哥哥!”杨蒨儿眼看高延宗要把河灯捏坏了,连忙就抢了过来。
“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东西,你拿走吧。”高延宗侧过了身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是忽而说道。“蒨儿,让夫人帮我备车,我要去兰陵王府。”
“好。”杨蒨儿听高延宗要出门了,似乎是觉得他终于振作了一些,便高兴了起来,快步跑了出去。
‘醉客轩’里,随着这几日禹余粮将手下人分批散出去之后,也是越发得冷清了。
天黑之后,孙涟漪就开始坐在花园之中喝酒,梓琪原本还劝她不要喝多的,可是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在旁边看着了。
孙涟漪自觉酒量不差,喝得也不急,即便是想醉,此时心如止水,却也清醒得要命,根本醉不了。
她独自喝了快三壶,看管家婆梓琪的脸都要黑了,孙涟漪却忽而笑了起来。
她想起来言鸣山上,初尝酒酿的茉儿,还有那时借酒浇愁的高延宗和自己。
那时她觉得,最愁的,就是对高延宗的愧疚,如今想来,那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大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