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把普通的梳子。乡里的老工匠从小青山上砍下黄杨木,背回到一公里外的家里。每段手臂长短的黄杨木,可以制作两到三把梳子,老工匠这周制作了九把梳子,每把梳子的手柄上都刻着桃花样式的花纹,我便是其中一把。
老工匠把梳子卖给镇上摆小摊的商贩,每天,看着人来人往的景象,我想象着那个将会把我带走的人,是拥有怎样的脸庞,是王家的大家闺秀,还是李家的织布姑娘?
在第七天,我遇见了那个人。
一个长得眉清目秀却衣着破旧的年轻男子。他驻足在小摊前,两个眼珠不断转着,似乎在黄杨木梳子和发簪中摇摆不定。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他便蹲下来细细地看。
“公子有眼光,这发簪是东城有名的工匠制作的,手工精制,很多小姐都来买呢。”老板看到男子拿起发簪,笑着向他推销。
“要多少钱?”
“一两银子。”
男子细细看了看发簪,面有难色,大概他也没有那么多钱吧。
他又拿起了一把梳子。“这些木梳怎么卖?”
“四十文。”
“这么贵,便宜点可以吗?”
“哎,这可不是普通木梳啊,你看,柄上还有雕花呢!这手工就算是在县城,也是一等一的啊。”虽说是商人自卖自夸,但我却相信,老工匠的匠心独具。
年轻男子在身上摸了摸,“我就只有三十五文,便宜五文钱吧。”
“唉,好吧好吧,挑一把吧。”老板闭着眼睛点点头,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他一把一把地拿起木梳认真地看,或许是感到我热切的期待,他把我收起来,然后把身上的钱都交给了老板。
我一直藏在他怀里,听到他由于奔跑而发出的急喘。
似乎是穿过了街市,越过了田野。我听到有人对他喊:“阿六,急急忙忙去哪呀?”
当我再次感到手中的温度时,是在山坡上的林间,一名少女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个莫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衣着简朴,脚上穿着小小的草鞋,身上却有股清香。
她把我握在手上揣在怀里,仍然稚嫩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你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少年把双手搭在少女的肩上,坚定地看着少女,眼里渴望着少女的回应。
“嗯......”少女低下头,轻轻地应道。
“我会回到这棵树下找你。”
少年把少女拥进怀中。我感到俩人的心跳。
——
自那以后,我成了少女的宝物。
她不曾用我梳理过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只是用手帕包裹着我,无论是帮父亲上山采药,还是在家里织布,她都将我放在怀里,不离半步。
每隔七天,她就会到山坡林间的那棵树下。
有时候是静静地坐上一会,有时候是眺望着远方,有时候靠在树下睡着了。无论她在树下干什么,都会紧紧地握住我。
这份热切的思念,就是爱情吗?
可是,少年也有在回应少女的这份思念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一年又一年的,不曾看到身影?
大树,冒出新芽;花开,花落;树下从枯叶,到铺起白雪。从来,只有孤单的少女,还有不为人知的我。
最后,少女也不再是少女。当年脸上的笑容也不再看到。
“我已经答应了刘家的提亲。”
“父亲!我早已答应嫁给阿六!”
“别想了,他随军这几年,半点消息都没有,就算他这几年没死,现在清军都压到京城了,你说就他那孱弱的身板子,还能回来吗?”
“我不会嫁给刘家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今年二十二了!你不想想自己也为我这半入黄土的爹着想一下,想想你那饿死的娘和弟弟妹妹!你到刘家有好日子过,爹都是为了你好!”
她无法反驳。
那一夜我被她一直握在手里,泪水把包裹着我的手帕打湿。她的低沉抽泣声,就像冰冷的刀子,在我心里雕刻着在那树下两人拥抱的一幕。
——
正月初二,媒人婆替她穿上凤冠霞帔,她从没用过胭脂的脸上画上了妆。我觉得,她就是最美的娘子。
爹爹笑得眯起那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送她上了娇子。妹妹看着美若天仙的姐姐,羡慕不已,弟弟对姐姐的离开眷恋不舍。
刘家人有钱,迎亲队伍敲锣打鼓,浩浩荡荡。
当轿子经过去山坡林间的小道时,她探出头,对跟在轿子旁的媒人婆讲,她要先去一个地方。媒人婆不依,说会过了时辰。
她二话不说,跳下了轿子。拎起裙角,往树林飞奔而去,一眨眼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整个迎亲队被新娘子出逃所惊呆了,面面相觑,只有媒人婆醒过来,大喊着,快追!几个大汉放下轿子,跟着她的方向追过来。
在那棵树下,她扶着树干,慢慢地从气喘于于的状态恢复过来。
她把我握在手心里。眺望着,那年少年离开的方向。
我感到她握得越来越近,梳子发出啪啪的响声。
这份瘆人的哀怨,也是爱情吗?
你是否会以为,她会在树下上吊殉情?
错了,她把我放在树下,然后离开了......
我躺在树下的草丛中,独自一个,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成了妖怪。
我是一把普通的木梳,但从工匠手中诞生之后从没被人使用过。我失去了作为梳子的价值,却同时得到了被人类寄予的感情,定情之物。
可是,人类的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的愉悦,她的思念,她的悲伤,她的怨恨,还有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愿君安好......”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呢,为什么人类这么麻烦呀?像妖怪和动物那样,喜欢你粘着你跟你一起生活生孩子,这就好了呀,为什么喜欢又要因为各种外在原因而分开,到最后又不能在一起?还有,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后,还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就算我为九百九十九对男女结缘了,还是不能明白人类的爱情。
或许当上月老的助手后,会开始了解吧?
还是说,我一直为人类结缘,其实只是想再一次看到,那张彷如那稚嫩的少男少女在树下时充满羞涩,又满溢着幸福的笑脸而已。
——
我睡着了,栉在房间洒满的香气使我放松心情,不由得就入睡了。
人总在错过中寻找,寻找中错过。我听到栉的声音。
即使我是人类,也不懂得爱情。
我喜欢苏梵。
但我活不长了。
所以我不敢跟人谈恋爱。
栉似乎早已知道这个因由,却还是一直想让我跟苏梵在一起。
她说喜欢了就在一起吧,那么单纯的爱情,或许只有妖怪世界才存在。
栉想要完成结缘的对象,其实不是苏梵,而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