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吴郡已经满是春天的气息。满城花香斗芳菲,春衫轻薄小鬟青,市井间行人如织,贾寺繁胜。小枣到此地已经两天了,却从不出门。每日只在自己落脚的小院中或练舞,或导气,或者干脆就是枯坐。
她没能进得了建康城,心中正不自在。
春江水涨,暖风微熏。建康城中,本该是销金窟里乾坤无,歌台舞榭斗红妆的好时节。却因着死了一个何华,硬是由着何丞相的意,禁了一切声色之娱。别处倒也罢了,如今的南郑政令废驰,谁去认真执行他何家的规定。可建康城就不成了,说起来天子脚下,哪容百姓肆意行事。令行禁止,连那八君子的大场子也都关了门停业。这一禁就要禁上七七四十九天。
小枣一路沿江献舞,渐渐积累了一些名声,过了当涂之后,凡是舞榭中有些名气的女娘便都避了小枣的锋芒,不敢与她同时献艺。
屠大娘是见惯场面的人,倒也不以为意。“赢了她们也不算胜场,小枣你还缺的还是名人的褒扬。建康城不让歌舞,正好,我们去吴郡,那地方一向是人杰地灵,到处有鸿儒巨擘。还有个霰玉阁的蕊珠姑娘,她那银盘舞也算是天下一绝。”
吴郡多欢场,许多都是极负盛名。听闻小枣的到来,每日封金相邀的人络绎不绝。屠大娘还在算计,一心想找一家能与霰玉阁比肩的。一时委决不下。
不枣对这类事一概不管,她每日在她们落脚的小院子里,自行练功,天天琢磨着怎样能使自己的武功更精进一步。自她得了应无意的给的那本《武真清音诀》,劲气倒是有些增长。但同时也越发的觉察到自己的功力似乎很难有大的突破。“四时更叠,循环往复,一盛一衰,经轮生杀。音和时韵,乐感人心。气贯其间,长流不息。”
小枣对着这总纲就琢磨了很久。以前弹琴,最注重的就是个变字,技法曲意往往求新。如今小枣却开始注意到变中之不变,乐之一道,一以贯之,却有其不变之宗。可这宗又在哪里呢?
应无意弹琴,总有些刻意,缺少自然性情的流露,却不妨碍他的音武超绝,这又是什么原因?
看她每日如此,连屠大娘都直摇头,“你也太用功了些,好不容易来一次吴郡,你连街上也没去过。衣着穿戴吃喝玩艺儿,你全没兴趣,哪有一丝一毫妙龄女子的模样。”
这一日,从外面买了菜回来的阿抚却带回来一个让屠大娘跳脚的消息,“吴郡近几日也要禁歌舞了。因为何弼何大人从会稽家乡送儿子下葬回来,这两日经过吴郡。”
小枣从来不去主动打听外界的消息。自从刺杀何华后,她也知道,自己的功力远远不能与自己的敌人抗衡。她沉下心来,比以前更加刻苦用功。
而那个坏人,也有好长时间没露面了,不知他在忙着什么。但只要阿旺的药每回都准时送到,小枣就知道那坏人活的好着呢。
“这是什么!”屠大娘突然在院门口看到了一只信封。“哈!小枣你快来看,居然是应无恙司空府的的封鉴。”屠大娘说着,过来把信封递给小枣。
小枣瞥了一眼,果然,是司空府的封泥。上面还写着小枣姑娘亲启。她没去接,示意屠大娘自己拆了封看。
“哈!”看了信后的屠大娘又是一声怪笑,“应无恙也要来吴郡,他这是来向你致意,希望到时能有幸请你去他那里一叙。”
应无恙要来吴郡?小枣有了点兴致,他来吴郡做什么?他的司空府不是在建康吗?
屠大娘也在琢磨这事,“最近朝廷好像有些大的调整,我听说无意被委以重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也不曾留意。莫不是无意领应家军而无恙要坐吴郡了?”
小枣脑子却想的是:看样子坏人这下子得意了,难怪这许久不见他的人。
一阵鸡叫,一只肥母鸡从后面的厨房那里飞跑着问到了前院。后面是提着刀气急败坏的阿抚。
“帮我捉住它!”阿抚叫。
小枣和屠大娘两人都没动。
阿抚一人孤军奋战,两条长腿却比不过肥母鸡的两条小短腿。花母鸡咯咯叫着,扑着翅膀扭着圆润的屁股满院子的打转。阿抚则踉踉跄跄撅着屁股在后面疲于奔命。
阿抚终于累了,叉着腰呼哧呼哧的喘气。
花母鸡示威般的,也在院子中间停下脚步,歪了头冲着阿抚咯咯咯。
“你们也不帮忙,”阿抚抱怨,“等一下炖出来的鸡汤,你们别抢着吃!”
“啊!今天有鸡汤!”屠大娘眼睛一亮,“大腿是我的,谁都不许和我抢!”
没人应她。
小枣在想心事,阿旺送药的日子又快倒了,这一回要不要抓住阿旺,问一问他,应无意到底怎么回事。小枣最近觉得自己的功力进步了一些,上次阿旺送药,小枣都觉察到了他的接近。
小枣的药一直没断,每半月一丸,每次都很准时的服下。服药后小枣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但这药就如一把悬于小枣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会掉下来让小枣尝受灭顶之灾。这让小枣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应无意的掌控之下,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遥控。
“小枣!你也不帮我!”阿抚跺着脚抱怨,“等一会你也别吃鸡肉。”
“先别抓它吧,”小枣说,“它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给它点时间让它逍遥一会儿。”
“鸡就是给人吃的。”屠大娘皱了眉,大约是怪小枣突然的妇人之仁。
“让它自在一会儿再杀它不迟。”小枣看一眼那只鸡,“我要吃胸脯肉!”
小枣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应无意马上又要出现了。不是吗?应无恙和何大丞相都要来吴郡了嘛!
屠大娘又出去了,她得打听吴郡禁演歌舞的消息可真。
小枣一个人坐在院子中发呆,那只母鸡安闲的围在她脚边啄食。
有些事她必须面对,而现在的她在一步步接近目标的同时,感受到了应无意给她的压力。有一件事,最近她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想,她要报仇,原本那仇人中便包括着应无意。现在,她想过了,看在应无意救自己一命的份上,她可以放过应无意,但她肯定不能放过应无意的父兄们。
如果最终应无意不许她杀人,她该怎么办,那个莫离莫弃终究是个麻烦。
小枣想了很久,她要开始学会小心。
待屠大娘去而复返时,日头已经西斜。
屠大娘一推开门,就看到在院中呆坐的小枣。
“未必你就这么一直坐着没有动过?”屠大娘大惊。
小枣抬了头,看屠大娘的眼神呆呆的。
“你怎么了?那是什么?”屠大娘看到了小枣脚下。
那只花母鸡此时倒在小枣脚边,一动不动,已经死了。“你已经把它杀了?那快给阿抚下锅啊!死鸡放久了再拨毛去血就不好吃了。”屠大娘上去要捡那鸡。
“别!”小枣尖叫了一声,抢先把那只死鸡抓在手里,“这鸡不能吃!”小枣站了起来,“我去把它扔了。”
“好好的鸡为什么不能吃?”屠大娘在小枣身后大声问。
小枣没有回答。
此时小枣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正紧紧握着一枚小小的药丸,药丸有白色的蜡纸包着,内里黑色的药丸却已经不那么圆润,上面有被指甲刮过的痕迹。此时它完全浸在小枣掌心的汗液之中,静静地吸收着小枣掌心危险的温度。
这药丸是那天娄大夫在船上给小枣的,说是吃了后,人会失去神志任人盘问。刚才小枣只是用指甲轻轻从上面剃下一点点粉末,撒在自己脚边的泥地上。那花母鸡过来随便啄了几下,就一下子栽倒在地,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伸脖子死了。
小枣从那时起,就一直坐在那里发呆出汗。
这药本该给应无意吃的。
小枣也的确动过心思,想迷倒应无意盘问出莫离莫弃的解药。可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毒死他。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那个姓娄的。有人想要毒死应无意,而且想借她小枣的手!那会是谁?不会是姓娄的本人,他的身后定有他人。
小枣回来时,屠大娘认真的对小枣说,“我早就知道教你跳舞不容易,若不是我欠着无意一份情,不,欠着无意他娘一份情,我才不来趟这趟浑水。可小枣你给我听好了,你干什么我都不管,可你千万别把我拖下水。我可还没活够呢!”
小枣想,她这是怕自己把毒药撒到自己吃的饭碗里了吧。
“我打听过了,吴郡城内的确禁了歌舞。说是好歹要在阿弼面前做个样子。但城外歌舞照旧。这样一来,你跳舞的地方也好定了,索性就是定在阊门外山塘河中八君子的大画舫上。八君子原开的条件也便比别人优厚,说好了你在他们这里跳舞,到了建康城中,你就可以随意进八君子那大场子搭班。”
小枣胡乱点头应着。八君子,已经跟了她一路了,和那位医鬼娄阿鼠一样。终于也是躲不过去。若只是为了拉她这个角倒也罢了。但人家在江夏为她花了大价钱,总归也是要讨利息的吧。如今这些人都渐渐向小枣身边聚集。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古怪。小枣原本想无视所有这一切,现在看来也不可能。
该来的都来吧,小枣想。
傍晚时,小枣照例弹琴唱歌,这一回她唱得是《子夜四时歌、阿奴盼郎归》。
两天后,应无意出现在小枣的院门口时,小枣一点也没觉得吃惊。
应无意背着琴囊,微笑着,站在春风里,襟袖鼓荡,衣裾飞扬,样子洒脱而又不羁。和小枣的颓唐沮丧不同,坏人永远都是神采奕奕。
“盼郎归,想郎还,如今郎在伊面前,何必羞作儿女态,莫如飞扑入郎怀。”应无意嘻笑着,张开了臂,笃定等着小枣扑到他怀里。
小枣眨眨眼,真的扑将过去,一下子紧紧抱住应无意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呃,”好一会儿,应无意才想起收起手臂,环住身前的小人儿。“还不错,可你这回忘记了笑,露出四颗小牙的笑。”他推开小枣一点,用指尖挑起小枣的下巴,“总的来说,进步神速,可造之才啊!”
小枣立刻向他笑,很标准的露出四颗小牙。
应无意又是一怔,只一瞬,他一低头,快速地吻了下来,他的吻一向很熟练,舌尖迅速的撬开小枣的贝齿,掠夺般的吸去小枣口中的一切。手臂也越环越紧,似乎要挤出小枣身体里所有的空气。
小枣安静的任由他做作,这一吻又深又长,直吻得小枣觉得天昏地暗,浑身发软。待他放开自己,微定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叫我来是想我了?”应无意问。
小枣扑扇着大眼睛看应无意,“应无恙要来吴郡,他已经给过我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