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薛黎陷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彻底把这屋子研究完了之后,他的心思又动到苏提灯那腰上的凶器去了。
那到底是软剑还是鞭子?
其实当日初见时,薛黎陷不是没注意过这人的身上所带之物,无一不是极其考究的,他的视线也自然没放过腰带,只不过那日的腰带和苏提灯昨晚杀人时的腰带不是同一条。
但现在,他腰上系着的,就是那个凶器腰带不假。
可是没那么宽,当日惊鸿一瞥,给薛黎陷的第一感觉是条鞭子。
藏哪儿去了呢?
犹豫了半晌,薛黎陷还是打算悄悄伸手过去把他腰带解下来看一看,只不过手指还未碰到,就觉一阵诡异的风速自旁侧袭来。
『惊禅』都用上了,迅疾闪开的薛掌柜定睛望去一看,也傻眼了。
薛黎陷觉得眼前有波纹晃动,但是就一条诡异的蛇信在半空中悠闲的吐着。
再仔细的看了看,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条通体半透明的蛇,连眼珠子都是半透明的,倒是那细细长长的蛇信红艳艳着,诡异的不得了。
想起上次这人昏迷时自动钻出来防御的『泥鳅』,薛黎陷识趣的往后退了几大步,努力证明自己是无害的。
那蛇也无非就一成年男子胳膊的长度,此刻整个上半身昂扬着,下半身还稳当当的绕在苏提灯的右手手腕上。
又昂扬着上半身在空中继续晃荡了一会儿,瞧见薛黎陷是不再上前了,这条蛇慢悠悠的软下身子来,却没急着钻回袖子里,而是慢吞吞的自苏提灯的胸膛划过,又攀附到脖颈处,亲昵的蹭了蹭,小尾巴还勾起了他的头发稍玩。
薛黎陷有些急了,万一一会这条蛇把苏提灯弄醒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要干甚么?万一查出自己动机不纯,那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薛黎陷扯开嗓子吆喝了句,「苏提灯,起来吃饭了!」
苏善人没反应。
薛黎陷小心翼翼凑近几步,想了想,索性回书桌旁抄起一本医术向他肚子上扔过去,「起来吃饭啊。」
苏善人继续没反应。
薛黎陷在远处观望了下,确认这个人是有呼吸的,只不过没被喊醒,就无奈了。
绿奴还在药庐仔仔细细的从瓶瓶罐罐中翻找哪些药是先生必要带着的之后,就见薛黎陷抱着先生的被子出来了,还一副郁闷的神色。
恶人先告状就是这么来的——
「睡觉多了会头疼,我好心好意喊他起来吃饭,没想到喊不管用,打不管用,他还放蛇来咬我……」
绿奴噗嗤一笑,拿过纸笔来写道——
那条蛇叫银银,先生防身用的。薛大哥你先歇着吧,我去叫先生起来。
绿奴本身是兴高采烈去的,只不过蔫头耷脑的出来了。
先生是睡着的,可是叫不醒。
推得稍微使劲了些就瞅见他皱了眉头,可是就是不肯醒。
绿奴便舍不得推了,慢慢退出房门去,他忽然想到,先生上次给沉公子施完针,也是就这样一睡睡了好久。
薛黎陷知道了苏提灯就是在睡觉,是活着的,但是就是醒不过来时,内心学医的老毛病犯了,简直恨不得仔仔细细的给他捋捋到底是身体哪里不对头,怎么这么奇怪啊……
因此晚饭也是俩人各怀心事的匆匆吃完了。
其实薛黎陷心里还有点小疑问,就是万一他明天仍旧甚么都听不见怎么办呢?
只是当第二天第一缕黎明照到这间小屋子里时,薛黎陷就笑了。
一切正常。
甚至……他还听到了轻微的咳嗽声。
这声音极其压抑,极其低,像是怕吵着甚么人睡着一样。
薛掌柜猛然回头,不出意外的和苏提灯四目相对。
对方的眼睛里有五分淡漠,五分嫌恶。
……谁让绿奴非得叫自己过来护着他睡觉的,你大热天的关门堵窗睡觉就算了还要烧一个炭火盆……薛黎陷挠挠头,不会真受寒了吧,是,窗户叫他大开了不假,可是不也在你身上多盖了好几条被子么!
内心一思索,薛黎陷决定了,等着回正渊盟后一定让柳妙妙弄个十全大补丸来给他多补补!
「我耳朵好了。」
苏提灯轻微的点了点头。
「你受寒了?」
「不知道。」
「那个……正渊盟有急事,我得先回去,药钱我等回来让正渊盟的人给你送来。」
苏提灯略一皱眉,他向来不喜欢求别人。
但现在要是放薛黎陷走……他不敢设想最糟的结果。
「薛黎陷。」
薛黎陷原本交代完就蹿到门口去了,毕竟那件事可真耽误不得,而且……
他而且不下去了。
黎明透过大开的窗户射了进来,半明半暗之间,那条光线也不偏不倚的映在了苏提灯的半张脸上,好似就把他整个人也分开了似的,一半于时光中隐忍,一半于岁月中无助。
薛黎陷现在看得到苏提灯半撑着床榻起身有多困难,连他的发丝都在轻颤着,可他那双异常好看的眸子就那么直视着自己,嘴唇却抿的紧紧的,有坚毅的线条。
薛黎陷一时想不明白他到底打算干吗,可不知道为甚么,他只是觉得,他很无助。
要怎么开口?
苏提灯觉得自己这辈子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儿,绝无自己求别人的份儿,沉瑟除外。
「怎,怎么了?」
「你的病……」
「先生!」
苏提灯原本还打算说你的病要不要再观察一会儿,就听见鸦敷的声音了。
鸦敷这一嗓子嚎出来后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这几天他的腿简直要累断了,因此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直接跪地上去了。
绿奴也被那一声吓醒了,他昨天一晚上都是靠在床头,单手握着他家先生的手睡得,这样先生有甚么事,就算叫不醒自己,把自己掐醒总是可以的。
「我是来请先生回去的,鬼市出了点事,急需先生你回去定夺。」鸦敷索性盘腿在地上坐着了,他现在是真的累的抽空了力气,一眼扫到一旁的薛黎陷,立马补充道,「是有人来求一味难求的解药的事,不是毒药。」
薛黎陷眨了眨眼,自己难道脸上写着我很爱多管闲事么?
苏提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慢慢倒回了绿奴的腿上,轻声道,「薛掌柜,我就想跟你说,你的病,好全了。」
「噢。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薛黎陷重重一抱拳,呲牙一笑,尔后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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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瑟是在下午才赶回来的,他前些天遇见了赶来传话的鸦敷,於是原本只是打算出手教训一下那群喽啰的沉大公子索性大开了杀戒。
沐浴着一身暖阳的沉公子浑身纤尘不染,仍旧白衣飘飘,担心苏提灯的情况便先去看了他,没想到推门而入后刚往里踏一步,就听床上那人的冷清动静,「你离我远一些。」
沉瑟一愣,左右回头看了看确实没人,不由得疑惑道,「是我。」
「就是你,」苏提灯费力的翻个身,面对着沉瑟,「去屠宰场滚了圈么?」
沉瑟一笑,「你在我身上洒了甚么药粉?能让鸦敷千里追踪到我在哪儿?五天内我解决了百十来号人,连眼都没怎么合过,便先急着来看你的安危。你倒好,直接拒人千里之外。」
苏提灯一愣,当然不是愣的沉瑟杀谁,而是……
「不是你告诉鸦敷你去哪儿的?」
「我对你都只说五日后归,做甚么要对一个小辈交代我去哪儿了?」
苏提灯闭了会儿眼,他现在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要不就是被体内的冥蛊折腾的死去活来。
沉瑟一看情况不对就打算走近点把把脉,一对上苏提灯「刷」一下睁开的眸子就明智的停住了脚,「老佛爷,我以后跟你再谈点事,是不是都得沐浴焚香之后,才能开口啊?这样开口,小的都怕熏到了您。」
「你以为我嗅觉那么好?」苏提灯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沉瑟就立马明白了,是他体内的那个蛊虫又开始兴奋了,想了想,沉瑟觉得自己还是先去沐浴焚香之后再来吧。
走到门口,又听苏提灯笑道,「你觉得,鸦敷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云姨的人?」
啧,这人,都疼成这副德行了还能笑的出来。
沉瑟摇摇头,「苏善人总是有法子,叫别人的人最终都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可你怎么就没有想过,许是云姨也是在关心你呢?所以你交甚么样的朋友,她也都得留个心防备着。比如某一天我突然发难想杀了你,这周围也都时时刻刻有监视着的,然后你死之后定然会有人替你报仇,不至于做一条无名孤鬼。」
「沉兄说话太客气了,将来若有一座荒丘能为小生做坟冢,小生都是心生欢喜的。至于云姨……她不可能出于关心我的目的,」苏提灯困倦的也摇了摇头,「毕竟苏景慕是我杀的。」
「那又如何?」
「苏景慕仰慕了她那么多年,也陪伴了她那么多年。她是谁?她是南疆高高在上的圣女,千万子民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何人不对她膜拜?苏景慕却没有,他只是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日后她是毒巫族长之女的身份被揭开后,又于千人声口讨伐、万人肮脏言语里奋身而出护在她身前的,却也只是苏景慕。只这一点,我便敢保证,她不是没对苏景慕动过心的。」
沉瑟原地挑了挑眉,「那看来我要多加小心了。」
走出门去,替他掩好了房门,沉瑟又道,「你也是啊,多加小心。」
苏提灯一愣,自己要多加小心甚么?
及至晚饭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沉瑟这次去不是为别的,就是他也收到了鬼笙来的消息,因此想趁鬼笙没踏步中原之前就把他打回去,只是到底是晚了几步,鬼笙没找见,倒是他带来的大批毒巫叫他连着屠了个精光。
苏提灯原先屈膝坐在床上在怀里放了个羹碗慢悠悠的吃着,听闻此言就觉大脑里和胃里都是一团浆糊,「五天前你收到的消息是他准备动身中原?」
沉瑟点头,然后捡起一大块狮子头到自己碗里,倒转了几下筷子就瞬间把那狮子头分崩的七零八落,尔后文雅的一小碎块一小碎块的就着米饭吃着。
苏提灯盯着对方那双握着筷子的手发了会呆,然后轻声道,「云姨至少该派个人来通知我吧?不可能弧青来中原了有人通知,比弧青更狠的角儿却没动静。」
「你担心她出事?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沉瑟拿过一个没动过的勺子轻轻盛了一勺丝瓜汤喝了一口,随即点点头道,「果然苏善人回来了鬼市就是不一样,连饭菜都得丰盛上几许,这个你应该能喝。」
沉瑟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新的勺子和新碗,盛了小半碗,起身搁到了苏提灯床边的柜子上,还特意解说道,「瞧见没,清澈透明,绝不反胃。」
苏提灯连个白眼都懒得给他,「那是因为这是绿奴做的。」
沉瑟大笑,「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苏提灯摇头,「应该是强兵之上无弱将才对。」
沉瑟一愣,随后真真正正的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苏提灯却笑不起来,他比较介意这个时间点,越想越觉得事情不能那么简单,好歹有点力气吃饭的苏善人再次将碗放下,把能吃饭的精力去用来思索事情去了,思前想后半天,他轻轻开口,「沉瑟,近些天你别出现在鬼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