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十，则进一。
——《星历。天道》
……
洛心走在首都的大道上一路向北，她走得缓慢却又坚定，像一个朝圣的信徒。
太阳的余晖还没有完全地消失，月亮已经能看得清楚了，东方的地平线上亮起了入夜后的第一颗星星，洛心听说过那颗星星的故事，它代表着希望。
街上偶尔还会有一个两个路人，有时还会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小摊贩，她戴着一条在永夜帝国妇女间流行的款式的头巾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同时双目低垂以此来避免她的瞳色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像以前那样运转着，没有因为洛族的消失而有任何的改变，但洛心心里明白，这个地方已经不同于从前了。
她没有奔跑，或者是像执行刺杀任务时候常做的那样在屋顶上跳跃，夜鬼的杀手们似乎很喜欢这种跳跃，他们有一套完整的跳跃的技巧，而首都这样的城市里，房屋通常规整而密集，这是夜鬼们最喜欢的跳跃的场所。
但洛心不想这么做，她想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她觉得这样比较郑重，就想洛族的老头子们祭奠先祖的时候总会先进行复杂的仪式，洛心旁观过几次，但她只能记得大概的流程了，也永远不会再有人告诉她那些细节了，不会再有老人唠唠叨叨地叮嘱她祈祷的时候要面向北方，祷告的拗口古文词句要重复十一次。
洛心慢慢地走到首都北峰的山脚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山脚下只有最主要的一条道边上有一个简单的行军帐篷，主道上只守着四个普通士兵，洛心能感觉到帐篷里还有四人。
根据她手上的情报，天狼在十天前突然进攻洛族聚居点后就对星教失去了兴趣，只是形式上地宣布封山，当然，也没有人会愿意接近这块不祥地地方，天狼也没有继续对其他地区的星教教会动手，尽管在得知消息以后这些教会就散得差不多了。
天狼的行为很可疑，似乎只是单纯地针对洛族而已，甚至没有任何地理由，因为他杀死洛族人以后没有对这里进行搜索，没有接手管理星教，甚至没有站出来向民众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就像是这次行动完全只是为了杀死洛族人而已。
洛心没有想明白天狼这么做的理由，但这只是加深了她对天狼的仇恨而已，她甩甩头，决定先把这些放在一边，她今天不是来行刺的。
四个站岗的守卫看上去也不是特别认真，洛心轻松地饶了过去，一路上山，洛族聚居点在半山腰的位置，再往上一点的地方是星教的大教堂，教堂周围还有一圈住所，她以前就被藏在那里，半山腰的聚居点和外界的接触比较频繁，洛族一直把她藏得很好。
洛心独自一人走向通向夜空的石梯上，她已经把头巾解下了，依旧是一步一步郑重地走着，两边是她熟悉的风景，这里离天空很近，近得能够听见星辰的低语。
但洛心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了，她闭上眼睛，能够感觉到前方焦糊的气息，她知道那是焚烧以后的遗址，她不愿去看，但即使闭上眼睛，她的感知能力也还是源源不断地把信息传递过来。
洛心强迫自己停下，睁开眼，去面对这里的一片狼藉，她觉得她应该记住这一切，同时也记住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令她庆幸的她没有看到洛族人的尸体，似乎是有人把它们处理掉了。
洛心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她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洛族的大教堂，那里是以前洛族人祭奠先祖的地方。
晚风从山上吹下来，仿佛是在迎接她的到来，冷冷的，带着些许神圣庄严的味道，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也不再会举行什么仪式了，但对于这座教堂的敬畏还是深深地印在了洛心的意识中。
洛心在教堂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正想祷告，却被一股突兀的气息打断了，她愣住了，因为她感觉到了一个人类的气息。
[歉意…]
人类的气息比其他物体都要明显得多，就像黑白的画面中突然闯入了一个彩色的物体一样，洛心一下子就辨认出了那股气息，她皱了皱眉，思考着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洛心警觉起来，拿出夜鬼的白色面具带上，她不确定教堂里的人是谁，甚至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从她的感知来看，对方的心绪有些低落而且混乱，洛心突然有种直觉，对方来这里的目的和她是一样的。
这是否意味着洛族还有其他的幸存者？
又或许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可靠盟友？
洛心保持警觉，迅速地靠近教堂，然后缓缓地推开教堂厚重的木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教堂圣坛上的十一支蜡烛全部被点燃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做着一个黑衣人，他戴着黑色的兜帽，洛心无从猜测对方的身份。
于是她向前走了几步并故意踩出了声音，黑衣人应声转头，同时迅速地起身，一只手已经摁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洛心没有再前进，站在原地观察黑衣人，对方的身高很高，似乎是一个男人，穿着宽松的黑袍遮掩了他的身材，对方带着黑色的兜帽，又用头巾一类的东西遮住了眼睛一下的大半张脸。
他的瞳色是普通的棕色，似乎有点偏黄，蜡烛不是很好的光源，洛心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但至少她能肯定对方不是洛族的人，她有些失望。
[惊讶…]
洛心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惊讶，而且是极度强烈的惊讶，但这种惊讶只维持了一瞬就突然地消失了，就像是对方突然想通了什么。
“你是谁？”洛心猜测无果，只能开口发问。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隔着好几排座位看着她，许久，洛心听见对方轻叹了一声，然后黑衣人转过头，重新坐下，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洛心看着对方的背影，思考着背对自己是否算是一种表现信任的方式。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站在第一排位子后面一点点的位置，表示她不愿背对对方，因为她不信任这个突然出现不愿表露身份的黑衣人。
黑衣人突然动了，拿起身边的一个包裹，慢慢地解开上面的白色细绳，一层层地打开，露出里面叠成一个长方体的糕点，黑衣人把糕点放在长椅上，然后推向洛心。
洛心认得那种糕点，白色的糕点一共十一块，代表了十一颗主序星，包装的时候会把糕点整齐地排列，可怜的十一夜每次都会被排除在长方体的外面，洛族里常吃这个东西，只是这种从前朝流传下来的食物通常好吃不到哪里去，洛心从来都是拒绝吃的，只是现在她想吃也吃不到了，因为没有糕点师敢做。
洛心看看黑衣人，对方也看着他，她感受到了黑衣人是在努力向她传达善意。
[至少不是坏人…]
洛心在心里默默地给了判断，她也坐了下来，低头看向糕点，没有吃，而是按着顺序将十一块糕点排列成一个圆圈，洛族的老头子们都是这么摆的，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一种自古传承下来的习惯。
黑衣人靠过来了一些，洛心突然紧张起来，但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她也就稍稍放松，默许了对方的行为。
黑衣人伸手拿了一块糕点，用另一只手拉开口罩，把糕点塞进了嘴里，又把口罩重新戴上，然后看着洛心，似乎是让她尝尝的意思。
洛心感觉到了对方的友好，依然有些犹豫，却又突然觉得在这里遇见对方会不会是星星的安排？她决定冒险相信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一次，会和她一样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冒着被皇室发现的危险跑来祭奠洛族逝者的人应该不会是坏人。
于是伸手拿了相对的那一块糕点，然后摘下了面具，把糕点塞进嘴里，却没有把面具重新戴上。
她感觉到对方有一瞬间地走神。
糕点很甜，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种糕点有那么好吃过，事实上洛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种只有老一辈的人才会喜欢的食物了，她根本不记得这种糕点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或许这是黑衣人亲手做的，毕竟现在帝国里已经买不到这种食物了，大概黑衣人也不知道它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洛心突然觉得好后悔，后悔以前总是把心思用来针对老头子们对她出行的限制而没有认真地多记住一些关于洛族的事情，那些事情就这么消失了，不会再有人记得它们，就像她的家族一样。
洛心突然好难过，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她转向黑衣人，毫不顾忌地暴露自己的面容，她希望对方也能对她坦诚。
但黑衣人只是摇摇头。
洛心觉得很失望，自己依旧是孤身一人。
“你是谁？”洛心又问了一遍一样的问题。
“故人。”黑衣人终于是出声了，同时洛心能够肯定对方是个男人了，只是对方的回答过于模糊，无从判断他的身份。
“你不信任我？”洛心倒是没有从对方身上发现这样的情绪，她只是有些不满，自己先脱下面具表示诚意，对方却仍不愿暴露身份，黑衣人冒着被皇族发现的危险过来祭拜逝去的洛族人，应当是和洛族有亲密联系的人，洛心暗叹一声，她原本以为可以让眼前这个人成为自己的盟友的。
倒不是她认为对方有多强大的实力，她只是害怕孤立无援，瑶光很照顾她，但瑶光不理解她。
“我没办法帮你杀死天狼。”
“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洛心反驳，她很奇怪，对方的言辞似乎是在畏惧天狼不愿报复，但她却没有感觉到畏惧的情绪。
“杀了天狼又能改变什么？”男人似乎也有些激动起来了。
“他对洛族做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洛心毫不退让。
黑衣人不回答了，教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昏黄的烛光摇曳，两个穿着黑衣的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场面有些诡异。
“我有我自己的计划。”男人用应付洛心对他身份追问的方法再次搪塞过去。
洛心不再说什么，她有点想打架，但她有旧伤在身，而且这里还是洛族的大教堂，于是她克制住了动手的想法，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了太多的夜鬼处事方式的影响。
洛心捡起夜鬼的面具，重新把它摁在自己的脸上，转身离开。
男人突然起身抓住了洛心的手臂，洛心吓了一跳，男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由此可见这个神秘人的战斗能力不会太差。
洛心倔着性子向前走，却发现这个黑衣男人的力量也大得可怕，她有些慌了，尽管她和男人意见不合，她也没有过多地防备对方，她的心里一直认为这次巧遇是星星的指引，但此刻洛心突然反应过来，她绝对不是眼前黑衣人的对手，而她已经失去了脱身的机会。
洛心转头，冷冷地看着对方，黑衣人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却没有要继续动手的意思，洛心也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要伤害她的意思。
“我走，你才是最适合留下来守夜的人。”
男人说完就立刻松开了女孩的手臂，似乎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越轨行为，然后他双手举起，越过头顶，绕过洛心从另一边往教堂外走去，黑衣人的行动无声而迅速，很快就离开教堂消失了，留了一缕落寞与歉疚的味道，还有愣在原地的女孩。
洛心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然后默默地坐会了原来的位置，抬起头看向夜空，这是每一个洛族人的习惯。
洛族的大教堂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透明天窗，繁星漫天，洛心知道十一颗主序星和一些比较有名气的星星的故事，她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但她认不全所有的星辰，只觉得今夜的星星特别多，大概是德高望重的老头子们得到星辰们的认可留在天上了吧。
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看着自己？洛心下意识地摘掉了自己脸上的面具藏了起来，老头子们看见了大概会很失望吧。
洛心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她想起了七夜的故事，那是一个孤独的隐士，她的本命宫里有两颗主序星，七夜是其中一颗。
七夜是所有主序星中唯一没有伴星的一颗。
洛心的身子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悄悄地留下，她倔强地忍耐着，即使四下无人，她也不愿意哭出声来。
女孩抓起一块黑衣人留下的糕点，塞进嘴了，狠狠地咬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