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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麦致远放下报纸,平静地看着刚进家门的女儿。
嘉璇睐了父亲一眼,懒得回答。
终于忍不住了吧?上午球场的那一幕,她就不信老头子全无耳闻。
她踢掉鞋子,白色运动鞋一前一后,一正一反落在麦致远左右两边。一只扑倒在羊毛地毯上,另一只正正踏住茶几上的报纸,盖上鞋印。
“饿了吧?我去给你热饭。”麦致远连眉毛都不曾抽动一下,一手一个拎起鞋子,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门边。
“我不饿。”嘉璇嗲声嗲气地,赤着脚,跑去扭开音响开关。
霎时,摇滚音乐响彻天地。
嘉璇随着音乐扭胯、摆腚,一头长发甩啊搅啊,比“没吵疯”还要疯。
“阿璇哪——”麦致远低沉的嗓音穿透强劲音波,不愠不火,笔直荡入麦嘉璇耳里。
嘿!终于沉不住气了?
嘉璇闭上眼睛,不理不睬,状若痴迷。
“你跳完了就上楼来,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麦致远说着,抬脚上楼。
“有话就快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嘉璇“啪”的一声关掉音乐,懒懒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说吧说吧,把你的不满和失望全都发泄出来吧?最好是能大吵一场,脱离父女关系,那就更好了。
嘉璇在心里冷哼。
“你想好了要考哪个科系了吗?”麦致远不着痕迹地坐到女儿旁边,双膝微分,双手交叠,气度优雅,循循善诱。
不提上午的事?这样都可以忍?
A大医学系的教授,果然是器宇不凡,有大家风范哪。
嘉璇将一双长腿甩到沙发背上,跷啊跷地,回答得漫不经心:“随便,反正A大门槛高,哪一系也轮不到我上。”
去年不是也很成功地名落孙山了吗?
“胡说,我们家阿璇是最聪明的,只要——”
“只要我肯努力、肯用功,是不是?”嘉璇嘲弄地挑一挑眉。老头子每次都是这些话,没一点新意,“可你别忘了,我不仅是继承了麦致远的聪明才智,我还继承了江驰美的无知庸俗和不思长进。”
麦致远口唇翕动,暗了眸色。
江驰美是他的罩门,也是麦嘉璇百试不爽的利器。
每次只要提起母亲,总能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父破功。可是,这一招用多了,连她也开始觉得无聊。
“算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嘉璇伸个懒腰。
她感觉无趣。
论起涵养和敛气的功夫,老头子若认了第二,这个世上真没有人再敢称第一。
“我从没放弃过你,所以你更不能放弃自己。”麦致远镜片后的眼睛闪出一抹温和笑意。以前说这个也许有些大话,但今早发生的那件事却使他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嘉璇嘲笑道:“那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激涕零?”
“不,你是要对自己负责。用了功,努过力,即使结局仍然一样,起码你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嘉璇瞪眼。她才不会后悔咧。
只要是能令老头子丢脸、悔恨的事情,她都做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你不愿意上补习班也由你,不过我已经给你请了一个好老师。”他强调着“老师”这两个字。想起自己这个英明的决定,麦致远难见波澜的脸上漾起几痕笑纹。
老狐狸!
嘉璇在心中嘀咕。
不过,她相信,没有几个老师能受得了她这样的学生,更何况是专教尖子生的A大讲师?
没关系,老头子有政策,她有对策,不怕死的就尽管来吧!
轰隆隆……轰轰……
摩托车的引擎声在圆月的夜里嘶吼低鸣,如旷野里的狼嗥,叫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月黑风高杀人夜,荒村野店恐怖片。
这是一个不好的预感。
楚振灏蹙着眉头,远远观望。
那里是一个废旧物品回收站,因为建在郊外,平日少有人迹,是以一入夜,反而成为飙车族的乐园。
他不想去那里,非常非常不想。
但,他是楚振灏。
是曾经发过誓,要做一个有担当、有责任、重承诺的楚振灏。
他接受了麦教授的请托,帮他教导高考落榜的女儿。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份很轻松的工作,反正,他不是没做过家教,也不是没有教授过愚笨的孩子。
但,他没有想到,麦教授的女儿竟然不只是愚笨,而且——叛逆。
约好补习时间的第一天,她就给他旷课。
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麦教授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自己的女儿去了地下飙车场。那种神情和语气,仿佛抓回不听话的学生就是他这个业余老师的责任。
天哪,那个狡猾刁钻的老头子还是他平日敬重的麦教授吗?
振灏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向飙车场走去。
这片场地远看起来不大,但走近了,才发现枝节繁多。不规则摆放的废旧物给掩藏在里面的摩托车提供了天然屏障,即便是警察来了,这些曲里拐弯的暗道也足以让飞车高手逃之夭夭。
车场里的气氛兴奋而压抑。
那些半大不小的少年男女们围聚在拉起横幅的起跑线旁,翘首祈盼。
振灏随便问住一个女孩子:“请问哪个是小麦?”
“小麦?你找小麦?你是她的朋友?你也是来看她飞车的?”女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穿着白色长袖衬衫,黑色休闲裤,纹丝不乱的黑发贴在脑后。他的身材颀长结实,他的脸庞十分好看,只是表情过于严肃。
他站在一群青涩的男孩子中间,骄傲睥睨,仿佛鹤立鸡群。
“飞车?你说小麦飞车?”楚振灏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
他原以为麦教授的女儿只是贪玩,她只是来旁观,不然,教授的表情也不会那么轻松笃定。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一派儒者之风的学者居然会教养出一个这么顽劣的女儿,他开始怀疑他们父女之间的血缘关系。
“喏,她在那里。就在那个穿黑西装,打黑领带,戴黑墨镜的男人后面。”
黑西装?黑领带?还黑墨镜?
这形容疑似黑社会。
楚振灏敛紧的五官开始扭曲。
“快点啦,曾超,你到底检查好了没有?”麦嘉璇等不及地跃跃欲试,“你就不能将那个碍眼的黑墨镜摘下来一下下吗?”老天,现在可是晚上耶。
扮酷也得选个时间地点场合好不好?
“已经好了,别催了,安全第一你懂不懂?”曾超从摩托车上直起腰来,宝贝地正了正他的黑墨镜。
戴墨镜的好处之一,就是不管他怎么瞪她,她都不会知道。嘿嘿!
当然,这是永远不可能让麦嘉璇知道的秘密。
“走开走开。”嘉璇才不管他什么秘密不秘密,一脚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
“吼……吼……”摩托车同她一起激动、颤抖。
“小麦?”有人喊住她。
“不要吵!”嘉璇顿住动作,皱眉,“有屁对他放。”她头也不回,向后挥出的左手准确无误地指向曾超。
什么?又关他事?曾超一脸苦楚。
三——二——
起跑线上,开始读秒。
嘉璇全神贯注。
“小麦!”咦?那个声音还在耳边?
该死的!麦嘉璇火大地扭头,“你没长眼啊?没看见你姑——”奶奶二字还未出口,她的眼睛已经因惊骇而瞠大。
“楚振灏?”见鬼了,她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他?
“小麦?你是小麦?”他的震惊不下于她。
“还水稻呢,小麦。”曾超气急败坏地吼,“阿璇,开跑了!”
嘉璇慌忙回神,眼前一溜儿赛车已拖着滚滚浓烟,飙离视线。
“Shit!”她秀眉一蹙,压下安全帽。
“等一等。”他上前,扣住她戴着皮手套的左手。
“你干吗?”嘉璇眯眼。
这男人,长度惊人,力气惊人,胆子也很惊人。不过,他忘了去打听打听,他惹的是什么人?要知道,她可是平安街的孔雀耶。
他若是想找她报前两次被耍之仇,那好,她正无聊着咧。
嘉璇扬眉,油门一催,带他一个趔趄。
她回头,大笑道:“我不会等你,你有本事追上了我再说。”
摩托车拐上行车道,一路上扬起老长一串尘烟!
楚振灏脸色发青,眼角抽搐。
他扭头,冲着曾超,气势凌人地发火,“车!给我一辆车!”
臭丫头,最好不要给我逮到!
楚振灏将摩托车骑得气急败坏,像发了疯般在路上狂飙。
随着两车之间距离的逐渐拉近,兴奋的血液在麦嘉璇骨子里沸腾、燃烧。
好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水准的对手了。
她车头一转,偏离大道。要比就比点难度大的,嘉璇挑衅地闪着转向灯。
楚振灏毫不迟疑地加速追了上去。
路,渐渐变得难走。
坑坑洼洼,阡陌田梗纵横交错。
哪有人这样飙车的?那丫头简直就是个怪物。
楚振灏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
这时候,小路的尽头猛然出现障碍物。
待嘉璇看到时,煞车已是不及。
只见摩托车像阵风似的冲进障碍物里,摩托车喇叭声尖锐地划破天际。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附近的人家起了一阵喧哗。
不一会儿,人声犬吠纷至沓来。
“天哪,怎么会这样?”人们愣在当地。
楚振灏尴尬地从草垛堆里拉出被撞得七晕八素的麦嘉璇。
“是个姑娘?”女人们诧异,男人们傻眼。
那身清凉的装扮看起来还真是养眼喔,呵呵!
虽然极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袒胸露背,但楚振灏还是极富有牺牲精神地将雪白衬衫脱下来,包住嘉璇没剩下几块布料的身子。
好惨!好狼狈!好难堪!
麦嘉璇欲哭无泪。
没错,在旁人眼里,她是不良少女,她庸俗、她爱炫。平安街的人叫她孔雀,不是说她有多漂亮,而是暗讽她像孔雀一样浅薄、招摇。
她心里明白,但并不在乎。
这是她要的,她要的就是这样。
她需要女人的鄙夷,她需要男人的不屑。
别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是厌恶,她越是高兴。
丢尽老头子珍若性命的面子,是她乐此不疲的一项游戏。
然而,在今天,在此刻,在此地,她却终于懂得了羞耻。懂得了,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不光是有欣赏和鄙弃,还是赤裸裸的欲望。
在这些单纯的农家汉子心目中,没有美和丑的分野,没有淑女和****的区别,他们眼里,只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少女。
即使不会有进一步的言语或行动上的骚扰,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被侵犯了,被那些毫不懂遮掩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侵犯了。
嘉璇愤怒,难堪,又或者是撞伤的地方太过疼痛。
她抱紧双臂,拥着带有阳光清水味道的白衬衫,肩膀急遽颤动。
“唉!别哭别哭,这草垛不值啥,没关系、没关系。”善良的女人安慰她。
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冲出眼眶。嘉璇低头,再低头,眼泪扑簌簌急淌。她知道,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么丢脸,可她就是忍不住,难过、委屈的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止地痛哭。
越哭越难过,越哭越大声。
嗄?楚振灏傻了眼,手足无措,眼睁睁看她哭。
好意外,好吃惊。
他没有料到她会哭,而且哭得这样伤心,这样不顾形象。
“摔到哪里了?”他硬着头皮,说出毕生最温柔的话语,在几十双目光的监视之下。
“哇——”嘉璇哭得更大声了。到最后,索性蹲下来,哭个彻底。把那些压抑的不满,那些必须经由放纵才可以发泄的烦恼,统统、统统哭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呼吸困难,仿佛遭遇人生最悲惨的事情。
女人们吓住了,异口同声:“她不会是摔断骨头了吧?会不会有内伤?如果体内有淤血那就麻烦了。”
断骨?内伤?淤血?
楚振灏越听越心惊。
他抱住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你还能不能站?能不能走?别慌哦,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他手忙脚乱。
一时又要请人帮忙叫拖车,一时又要撑住她软软的身子,一时又要在她耳边打气。到最后,终于发动了摩托车。
她坐在他的后面,双手环住他的腰。
摩托车沿着来路疾驰。
沿路是青草的气息,月光被田梗截断,一半明,一半暗。
夜晚的风从田野那头吹过来,拂过她湿漉漉的脸,风干了眼中的泪。
也许是因为哭过的关系,嘉璇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那颗晦暗潮湿的心仿佛被细雨洗过,清明光亮得恍若夜空里的星。
眼前的男人挺直得如一座山般的脊背,让她觉得安全、安分。
她乖顺地靠着他,看着他被风吹乱的不复整齐的黑发,想着他刚才混乱焦急笨拙的样子,安静地笑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而且是在遇见麦嘉璇之后突然变傻的。
一个人如果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除了笨之外,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形容词。
楚振灏揉着失眠的眼,将早餐端到餐桌上。
一想起昨晚他像个傻瓜一样地奔波、忙碌,带她去医院看诊、拍片、化验……而她却什么也不说,幸灾乐祸地欣赏他的表演,他就怄得要死,恨不能掐断她的脖子。
他怎么会相信她摔伤了呢?
他应该晓得她是多么狡猾的人哪。
方便筷拨弄着碗里的速冻水饺,他食欲全消。
同样是女人,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星河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星河温柔、善良、美丽;而那个麦嘉璇却虚伪、刻薄、尖酸、粗鲁……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他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柔和。
星河,星河……
若你知道我昨晚所做的一切,你会嘲笑我吗?会指责我吗?
不,你一定不会。
你一定会夸奖我,会说振灏是个男子汉了。
是不是?是不是?
星河……
叮——刺耳的电铃声划破沉寂。
他怔一下,神情黯然。
叮——
铃声持续。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打开门。
“嗨!”
“又是你!”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好难看。
嘉璇满不在乎,“我没有缺胳膊断腿,没有内出血,没有去掉半条命,你很不高兴是不是?”
“你来干什么?”楚振灏老实不客气地挡住大门。
麦嘉璇咧嘴笑,对他的不悦视而不见。
“这个,还你。”她摇摇手中折叠整齐的白衬衣,上面还挂着洗衣店的牌子,“你放心,这上面绝对已经没有眼泪鼻涕了。”
她的话让他更觉怄心丧气。
将双眉拧成直线,他抢过衬衣,然后——
砰!不留情面,甩上大门。
哇!这么凶?
麦嘉璇不怒反笑。
换了一个姿势,右手按住电铃,表情优哉游哉。
一、二、三、四……
十根指头数完,芝麻还未开门。
嘉璇脸上的笑容僵住。
这楚振灏似乎有点固执过头。
她瞪住紧闭的铁门,凑身铆起来按,大有声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死丫头!”门摔开,楚振灏面色阴沉,乌云罩顶,“请、问、你、还、有、何、贵、干?”
“贵干喔?”她双目游移,皮皮地笑了。趁他一个不注意,挤进门里。
“哇!你跟老头子一样有洁僻哦?”嘉璇自动自发地换上室内拖鞋,如入无人之境。
看不出这小子的家还挺大的嘛。漂亮优质的原木地板,雪白的大沙发,高质感的仿古家具,书房里沿着墙定制的原木书柜,摆放整齐的书籍,还有书桌上银色的笔记型电脑……
一律各就各位,纤尘不染。
“你真不愧是老头子的得意弟子。”麦嘉璇啧啧称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像老头子的人咧。
听她第二次提到老头子这个人,原本打算装聋作哑打死不吭声的楚振灏还是沉不住气,跟他一样的人?是谁?
“谁是老头子?”
“呵呵,”嘉璇得意地笑,摸摸左耳朵上挂着的硕大金环。经过昨夜的一番折腾,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再那么迷你,但依然是俗得不能再俗,“老头子不就是麦致远。”
啧啧,老头子眼里所谓的好老师,还真是跳不出一个模子。她早该想到的是不是?
“麦教授?”楚振灏凝起眉头,忍住很想扁人的冲动,咬牙道:“他是你爸。”
“那又怎么样?”嘉璇不以为然地挑眉,“我对老头子惟一的感念就是他不曾给我取一个诸如曾超啊、悦晶什么的名字。”
楚振灏眼角抽搐,彻底崩溃。
“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他动手赶人。
“好啊,这可是你要我走的,到时候老头子问起来,我就说是你不肯教我。”麦嘉璇有恃无恐。
“随你。”他丝毫不为所动。
嘉璇脸上得意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气得发抖,也窘得发抖。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虽然有那么多人讨厌她,不喜欢她,但她不在乎,她喜欢耍手段,喜欢使小性子,喜欢捉弄别人,看别人无奈臣服,她就觉得高兴,觉得满足。
像这样面对面地撕破脸,这样被人无情地拒绝,还是第一次。
尤其是这个人,昨天晚上的时候,他还是那么紧张她,对她那么温柔,让她觉得,即使她是那么浅薄粗俗的一个人,还是可以被人关心着,爱护着的。
那一切,原来都是错觉。
嘉璇气红了眼睛,手指颤抖,甚至无法好好将鞋带绑上。
看着她倔强地咬着唇,手指在鞋带与鞋带之间努力。
楚振灏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残酷。
麦嘉璇毕竟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他,居然还很认真地跟她闹着脾气。
努力了那么久,他始终还是成为不了星河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男子。
他沉默着,心情荡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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