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余灿见余老侯爷半天不说话似乎出了神,便又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余老侯爷恍然回神,又收敛住了神情,声音也变得冷然,“你昨天跟人比箭了?”
余灿一愣,而后低头闷声应道:“嗯。”
——愣的是他表情的突然转变,愣的是他如何知道了这事,不过很快他也顾不得这些疑惑,因为老爷子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悦让他联想起了太多,所以很快,他的神情有些颓然。
余老侯爷闻言却“啪”的一声手拍向了桌面,他厉声道:“你可知他是太子!”
“嗯。”余灿依然闷声。
“知道你还跟他比!”余老侯爷气急。
余灿抬起眼皮,心中微骇,因为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余老侯爷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他也没想着辩解,只低着头道:“孙儿知错了。”
认错的太干脆了,余老侯爷哑然,腹中准备好的斥责之言一时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余炜只草草说了几句昨日的事,但余老侯爷到底知道余灿秉性的,若非逼不得已,是不会轻易与人发生矛盾的,更别说太子这些人了。而他之所以在刚才表现出怒不可遏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震慑一下。他本以为自己这番不分青红皂白就训人的话能得到一些反驳,哪怕只是几句辩解也好,这样他就可以在里面大做文章,从而让余灿生出些忌惮,谁知,余灿受了冤枉,不但没有解释分毫,反而一口就认了错……
这是出于对他这个祖父的敬爱畏惧之心所以看他生气就主动领罪让他消火?不对,灿哥儿虽然为人有些闷,但受了委屈也是会稍微解释一下的,再看他这萎靡的样子,似乎是心事重重啊!
余老侯爷年老,目光却犹然锐利,他凝眉审视着站在堂中的余灿,心头开始活络,而当想起一个可能时,瞳孔一缩,手指有些僵硬。
午后的侯府总是显得有些静谧,余老侯爷所住的院子更甚,而此时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皆是默然,于是就更觉寂静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却是大房那处小余庆打翻了娘亲名贵的胭脂水粉被拍了一记屁股、觉得委屈之余放声大哭了起来。而这一哭,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又似回到了这屋子里,余灿脸色松了松,余老侯爷目光动了动。
半晌后,余老侯爷淡淡道:“太子殿下不是常人,如何能冒犯……你素来懂事,这回却惹出了这个事险先铸成大错,我如何能不罚你……你就去跪上两个时辰,面壁思过吧……。”
他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这孩子如何能知道这些事呢。不过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没有追求的心思了。
余灿见祖父说了这话,依然不作什么解释,只施了个礼后转身走去了屋子。
而跨出门槛时他愣住了,因为他一转眼,就看到容兰贴在墙上,正无比沮丧的看着他。余灿这会儿心里有些烦乱,也不想搭理她,便迈着步子径自离开。
容兰见他理都不理自己,杏眼圆睁,回头看了一下屋内的余老侯爷后,又赶忙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家祠,看余灿二话不说撩起衣衫就跪下,容兰忍不住了。
她朝祖宗牌位毕恭毕敬拜了拜后,又连忙在余灿身边蹲下,道:“官人,你怎么都不解释啊?”
余灿挺直了身,垂着眼皮不说话。
容兰想到什么,又问:“你是不是以为是我跟爷爷说的啊?”
余灿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难道不是吗?
容兰瘪嘴:“你就这么想我啊!”接着,她又把之前在门外听到的事说了出来。
余灿听完,恍然,而后更加明白余老侯爷为何这般了。
“……官人,我总觉得爷爷这次生气的有点莫名啊?”容兰咬着唇小声道,“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有点吓人……。”
“他只是担心而已。”余灿道。
容兰见他居然还为余老侯爷解释,更加奇怪,“阿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是不知道的啊?”
——余老侯爷得知他们跟皇子有瓜葛大发雷霆,余灿明知被误解却也不加辩驳,这些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容兰这一句无意的话却正好戳中了余灿的心事,他眼皮一跳,道:“能有什么事,你别瞎想了,爷爷只是为了我们好……好了,你不要在这烦我了,我正面壁思过呢……你去陪爷爷吧……他心情不好,你哄哄他……。”
他思绪万千,生怕容兰又追问让他无法招架,干脆将她支开,更何况,听她那么一说,爷爷显然是很悲伤难过的,现在他身边又没人,那就让这丫头去陪他吧……爷爷,可是最疼她的了……
容兰看着余灿神色复杂,心知里面定有什么猫腻,不过问他估计是没戏了,再想着余老侯爷确实有些不对劲,她也不再缠着,只站起身道:“那我看看他去啊,安抚好了我再来陪你。”
跪两个时辰,也够久的了,正好也去求个情。
余灿看着容兰走远,目光又黯淡下来,他转回头,看向余家祖宗的画像,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忧伤。
别人都在疑惑余老侯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他却再清楚不过,爷爷,这是怕他出事呢!
余家祖宗都是细长眼,薄唇,不管笑与不笑,嘴角都微微上扬,而在他们的慈眉善目里,余灿的视线穿过几多年月,最终落在了十年前那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零的墓碑前。
那一年,余老侯爷带着他去江南游玩,兴尽之余,又带着他去了一座坟前。
余老侯爷说,这是我的一个故人,灿哥儿,来,给他磕个头,拜祭一下。
余灿看余老侯爷一脸肃穆,便听话的一一照做。
而后,余老侯爷摸着他的头让他去四周转转,他有些话要跟老朋友聊聊。
余灿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古怪,但也不敢拂逆,依然照做。
可是墓碑四周一片树林,根本没什么玩的,所以他转了一圈后又回了过来,而当走近墓碑时,他却又放慢了脚步,因为,他竟然发现自己的爷爷在哭。
余老侯爷敬着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不过你怪也没用了,有本事你就爬出来揍我一顿……你刚才看到了吧,你孙子,嫡亲的外孙,长得俊吧!嘿嘿,我给你养出来的……他那眉眼长得像皇上,可是这嘴巴还有那手脚,可都像你啊!当然喽,这齐整的小白牙可是随了我……我说,你怎么能那么容易就走了呢……你不过放心吧,我把你外孙养得好好的……我会给你存下你们老……家最后的骨血的……断不了你的香火……断不了的……。”
当时余灿还年幼,可却是个聪慧的孩子,所以听着那些话,疑惑一瞬便是了然,然后,就是震惊。可是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没问,因为隐约间,他明白,余老侯爷并不想让他知道事实真相,而且这件事里面,有着很大的玄机。
而等到他大一些的时候,明白了一些事后,他暗自庆幸,当初自己的故作不知是多么明智!
只是有件事情始终存在他的心底,存成了一个谜。
那时候,他站在树后静静的听着,可是突然间一阵风吹来,将其中一句话吹散了,而那句话,又偏偏是那么关键。
“我会给你存下你们老……家最后的骨血的……。”这个“老……家”到底指的是谁?
他是皇帝的儿子,可是他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寻出这个人,可是许久过去,始终没有答案。本来以为“她”也许已经死了,可是看到容兰身上的玉佩时,他才知道,其实“她”一直活着!
那么,她究竟是哪个呢?
余灿很想知道,可是又知道,这件事,他不能知道!
皇帝昏庸,居于丹室只为寻求长生不老;皇后势大,统治后宫不够又干涉朝堂,而在这二十年来,天下人已然只知皇后慕容氏而不知昭帝。
传言有说,为了稳固自己跟太子的地位,慕容皇后一手安排妃子给昭帝侍寝,完事之后必送汤药。那些漏网之鱼,一旦诞下皇嗣,女婴尚可留命,男婴必死无疑。所以现在的宫里,皇子只有两个!
皇后不能容许身边有威胁,所以那些跟她争宠的女人被一个个弄死,那些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一个个弄死,秀女所生的二殿下裴君弘能活到今日是个异数,而他余灿,能活到今日,只怕是积了几辈子的福!
余灿不知道当年余老侯爷将他带出宫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但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极为凶险的。而那么多人,余老侯爷,他的生母,以及其他知情的人都在为了保住他的命而作出了最大胆最危险的举动,他又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好奇而去生生将这层纸捅破?
余老侯爷任由余正狠狠管教着另外两个孙子,却对自己放任着,其实,就是在透露着这样一种意思吧——我不要你多优秀,我只要你安安稳稳的活着……
他知道,所以他照做!假装不知,收尽锋芒,只简简单单的过着,什么都不想,然后将所有的疑惑,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而现在,爷爷这么激动,无非是感觉到了十八年来的太平,受到了波动。他发那么大的火,只是担心,只是紧张罢了……
想着余老侯爷这么多年来对他所做的一切,余灿抿紧了唇,心颤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