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十年代中国偏远的乡村,由于人们的思想愚昧精神匮乏和医疗条件所限,母亲执拗地认为求神仙一定能够使我摆脱病魔,她的逻辑是,受了惊吓的魂魄离开了身体就出现了如我的病灶所引起的那些现象:浑身发热整天迷迷瞪瞪的睡觉。只要是丢失的魂灵能够回归我的躯体病自然会好起来。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在自家屋后一大片树林子里玩耍,刚下过雨的地上新长出好看的小花,浓密的青草覆盖着湿漉漉的泥土,太阳的热量从树梢漫延将白色的光折射到草尖尖上,眼前一片花团锦绣,我最爱那种长得像大烟花一样、一朵一朵有着单层花瓣的红花,看起来清雅高贵傲视群芳,我一直追逐那翩翩像蝶儿一样的花儿,采到几朵后不太甘心便四处离寻找,抬头间见远处一颗树脚下聚集着数不清的那种叫不起名字的花,情急之下,一脚踩在前两天邻家小伙伴在树下设的一个“陷阱”里——那是一个用铁锹挖出的一米多深的土坑,上面严严地盖上树枝藤蔓不注意根本看不出破绽。正当午时,大人们都在睡觉,连平素里偶尔到这里一探究竟的那个搞恶作剧的男孩也不见了踪影。我在那个坑里挣扎着想上来,而宽宽的洞口没有一点可以拉拽的东西,树枝都很软那些快枯干的树叶在湿气中散发着霉味儿,令人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我开始害怕了,一边哭一边挣扎,直到晌午后才被一个来那片树林闲溜达的小男孩发现赶紧告诉了母亲。大概就从那天以后我就开始发烧,白天一个人脸朝墙睡觉,晚上睡着后汗出的湿透了褥子和枕头,脸上的潮红经常使两个脸蛋像红苹果一样,有医生来了家里但我见了那穿白大褂的人趁母亲不注意便偷偷溜走了,父母亲满地寻找我藏身的地方,我却就在隔壁储物间的一扇废旧的木门后面睁大眼睛瞪着那挂着听诊器的人,母亲对医生说:“这孩子胆小的厉害,就怕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给打针,如果再受惊吓......”直到父亲请来的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我看这孩子烧的厉害,你们若不抓紧治疗恐怕要后悔的......”母亲望着走出家门连头也不回的大夫抚摸着我的头低声哭泣,父亲在一旁忧郁的思考着医生的表情和话语中的分量。
父母一直对着我的脸踌躇着,又过了数十天父亲终于下了决心,他推起家里的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将奄奄一息的我放进一只绑在车后架的箩筐里,在仲夏炎炎烈日的烘烤下,沿着大青山脚下连绵苍茫的戈壁,蜿蜒的乡村小路上不知疲倦的飞驰,从晨光微露寂静的原野到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医院大门前,汗水淋漓神情焦灼的父亲背起我向医院奔跑,路人惊讶的看着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和他背上的小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又消失在医院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医院走廊的长条椅子上,父亲含着眼泪紧紧地抱着女儿坐着,目光呆望着窗外。天色已接近黄昏,医生们换上回家的衣服关上了房门。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靠窗的一张长椅上的一位中年男子低头垂胸,悲伤绝望的低声啜泣。
这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中等身材体态轻盈长发挽起的发鬓高高的盘在脑后,一副眼镜架在高挺的、轮廓秀美的鼻梁上,职业使然的干练和敏锐使她一眼便看见了角落里的两个人,并意识到了某种危难正在威胁着那个处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的男人。在责任的驱使下她下意识地朝他们走过去并仔细询问之后方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怀中一息尚存的女孩儿,从开始发烧至此已有三个月之久,每天只喝少量的水和药物维持,生命危在旦夕。那男人说:
“我从乡下赶了大半天的路到了医院,可人家说我的孩子没事,让我回家......”
片刻的语塞,那男人的伤痛终于变成了声泪俱下的诉说:
“我的孩子眼看就不行了,我——我不能走啊......”
这位四十多岁的高大的汉子泪眼滂沱地看看躺在自己怀里昏睡了近一天没吃没喝的孩子,用一只大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痛不成声的哽咽着,继而将目光从女儿的脸上挪开,木然地看着正在旁边对着孩子的脸认真观察的女大夫:“大夫,您看......”他好像在绝望中见到了救星一样,激动地述说仿佛成了呐喊,纵横满脸的泪痕里闪出一丝恳切的神情期待着一线转机的出现。“老乡,请跟我来!”那女人迅速转身,脚步急急地径直朝她的办公室走去,频频招呼着后面紧紧跟随她的男人和他怀中的女儿。
女院长亲自给我做完检查后,安排好我的病房床位对父亲说:“老乡,先让孩子住院治疗,剩下的费用尽快想办法补上”办理了住院手续后,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的孩子有救了!”,父亲悲喜交加泪流满面连声感谢那位充满爱心和责任心的女医生。从此陪伴在女儿的病榻前,等到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父亲看着瘦弱的女儿在刚住进儿科病房时,就一连串地做了那么多的化验,那位医生的话,让他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这孩得的是慢性肺结核并发的脑膜炎,幸亏你送来的及时,赶紧输液!青霉素每日的剂量单位800,主治医生在病历上写着,护士紧张有序地忙碌着,病室里充满了父亲焦灼等待的目光和小女孩急促、柔弱的呼吸声......
在医生护士精心治疗和父亲昼夜不倦的悉心照料中,我在病塌上一天天好起来,在医充溢着药水味道的房间里度过了长达一年的治疗后,我就要痊愈出院了。
童年生活开始的愁苦情绪,像淡淡的云烟萦绕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在恍惚的没有缘由留住快乐的纠结中消磨了年轮。那时,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却能够感觉到有温馨、贴心的亲情在呼唤。我从未想过,晨曦中、深夜里的父亲在病床前陪伴我的那一年当中是如何的煎熬。人字形的鸿雁从蓝天慢悠悠地飞过,季节把太阳封装进了琥珀石,天地间一片金黄。植物似乎感觉到一个轮回周期的即将结束,趁午后阳光抒展枝条,尽情享受冬天到来前的最后温暖。看遮天蔽日的林荫小道上,暗绿树冠末梢已开始枯枝裸露。微风掬起落叶在橙色光雾中浸染,绚烂出一条通向无际的金光天路。人有些恍惚,神情中幻化着千古的眷恋与无奈。风从半开着的玻璃窗擦过,****着沁满阳光的面颊。不觉眼角有些湿润。
静夜,一轮清凉的满月宛如父亲忧心的注视;等候在月亮门边的母亲掰着手指头默念着四季从窗前走过:“秋风、处暑年年再,岁岁年年人不同......”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我出生时的社会现状,那时依然靠有限的粗粮加野菜充饥度日,在城乡间差别极度失衡中的状况下,有些人由于捱不过在城里吃“大锅清水汤”食不果腹的窘迫,便抛弃工作携家带口回到乡下种地,母亲常说,在我出生几个月时,父亲不声不响地辞掉了中学教师的工作,执意要回老家种地。那时,母亲没有工作,一个哥哥在读小学,除了父亲挣钱母亲、哥哥都是吃闲饭的人,父亲每月挣的工资每只有二十几块钱,家里的生活精打细算还算是衣食无忧,她说最让她难忘的一些旧事,是从城里回乡下的那一天,还有在父亲所在中学大食堂排队打饭、端着一盆清汤和三个窝窝头的生活,说那话时她的脸上总挂着几分漠然的神情,平素里也极少能看到她的笑容。小时候家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看不见抓不住改变不了,时常引发我的焦虑、自卑躲在角落里听母亲不厌其烦的说那些搁在她心里的陈年旧事,我很纳闷,想象着母亲的十七岁和经她描摹的中国社会在三面红旗下生活的民生现状。耳朵里塞满仿佛发了霉的母亲的唠叨,读小学甚至中学,依然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故事,有时,我趁没有那些声音拥挤纷扰的时候,对着蓝天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尽量深彻地看尽树梢间白云深处守候的彩云,任由思绪漫无边际的遨游,追寻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根源,在我眼里只有母亲和她永远扎不下根、不能了结的心愿,以及她和她的孩子们自然发生的亲情、从我记事就特别凝重地充斥在我心里:十月怀胎的艰辛投胎母体已成人形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敢忘,可是,当听到“前世冤家”四个字时的确有些瘆的慌,小时候淘气常会听到母亲厉声说:“生你的时候我差那么一点就活不过来了”的话,着实有些悔恨、惭愧的感觉,只不过是不愿意听母亲絮叨些听不懂的事情便招来一大堆更听不懂的,因此对于母亲的爱及平素里的忠告、劝诫听得苍白无味,明明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那声音听起来沉沉甸甸没有丝毫的亲和力和吸引力,不愿意接受顺从母亲是我的惯性使然,时常想着她说的那些“天理人伦”的大道理不免叫人发憷恍惚,时间一久,附着在心灵最为柔弱的地方、长了青苔的麻木成了流年运气里的灾难。一些毫无质量可言的黑白生活底片堆积着挥之不去,记忆中的委屈串成章节颤动着、矜持着、僵滞着从小学生到中学生,在所走过的岁月里,将难以自圆其说的现实和复杂难言的心绪放大,亲情,这个涵盖了心理依赖和精神动力的名词,在面对母亲恍如隔世式的“告诫”时,让我突兀、惊慌失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天空像一张诺达的网沉沉的蒙在头顶上,让人感觉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比空气还要轻的一种雾,又似乎什么也呼吸不到、触摸不到,以往的一切仿佛蒸发了一样,眼前弥漫、荡涤着与自我毫无干系的红尘的声音,黏合着内容不清、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般的事实堵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在持久的麻木后,眼前的世界变得愈加滑稽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