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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8 我们的天堂

有人说文思是个骄傲的天才,达芬奇说,我不曾被贪欲或懒惰所阻挠,阻碍我的只是是间不够;vangogh说,说到我的事业,我为它豁出了生命,因为它,我的理智近乎崩溃;文思却说,画画不是他最想做的事,只是他最擅长的事,他无所事事只有画画。

文思说,他最想做的事情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了。

有人说文思的生活检点得不可思议,检点得不像个年纪轻轻就获得极大成功的艺术家,检点得像个中世纪苦心追求真理的僧侣。没有毒品没有****甚至没有夜生活没有酒精没有烟草。我的太太爱喝白开水,文思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前妻。

有人说vangogh的绘画母题之一是象征太阳的向日葵;文思的绘画母题之一是充满阳光的天堂,这是文思传承vangogh的明证。文思却说,那些只是他梦想中的房子,而那些阳光也不是阳光,那是笑容。文思说他不画天堂,虽然他曾经住在天堂,但他不画天堂。

没有上帝的天堂就不再是天堂。文思说。

谁是文思的上帝呢?文思自己问自己。

文思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溪岙的笑容。

唐卡夫人还是不许文思跨进家门一步。

“至少是三年之后!甚至五年之后!他怎么可以在溪岙过世不足两年的时候再度结婚?而且对象还是个什么什么选美冠军!”唐卡夫人大怒道,“他没有心的。我从来不曾看错他,他像个恶魔一样邪气!”唐卡老爹试图为文思讲两句好话,但唐卡夫人听都不要听。在唐卡老爹看来,文思并不能算是薄情寡义了,每年唐卡夫人唐卡老爹的生日,文思都会亲自登门送上厚礼,唐卡夫人不许他进门,他就默默将礼物摆在门边,每年的礼物都极具新意,因为溪岙每年都会为父母的生日礼物煞费苦心,文思传承了溪岙的爱心。即使唐卡夫人一听到电话里面传来的是他的声音就立即破口大骂,然后挂断,但文思还是准时地一个礼拜打回去一次,因为溪岙在世的时候总是这么做。

“就算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这样刻薄地对待他,他也可以转身走开了。”唐卡老爹忍不住说。此刻,文思又被唐卡夫人拒之门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起来孤零零的,“他任由你****!你以为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的宝贝女儿溪岙吗?

“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想想当年溪岙都为他做过什么牺牲!”唐卡夫人仍是愤愤不平。

“好吧好吧,至少你不能否认文思并非没有良心的孩子。”

唐卡夫人顿了一下,人在人情在,溪岙过世这么久,如果文思真的像她形容的那么不堪,他大可以对二老不闻不问,“他有良心?他有良心为何竟然在溪岙尸骨未寒的时候娶个什么选美冠军?啊?啊?”唐卡夫人举起锅子挥舞了几下,她永远不能在这件事上原谅文思。

唐卡老爹只好自己出门和文思一起到小镇上的饭馆叫了两份简餐。

文思吃得很慢很仔细,最后还用面包将盘底的残羹剩汁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面包送进嘴里,这才结束他的晚餐。

唐卡老爹冷眼旁观,不觉对文思又多了几分好感,他知道文思已经是个大人物了,但难得他毫不讲究排场吃穿。唐卡老爹也一度认为文思是寄生在溪岙身上的小白脸,但溪岙离开这些年,文思并没有变得更糟,相反他变得更好。

“孩子好吗?”唐卡老爹点了支烟,吸了一口,不太自在地问。

“哦,很好。”文思简短地回答。

唐卡老爹发现文思对孩子的态度十分冷淡,老爹心里不由一喜,道:“别太在意溪岙妈妈说了什么,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我懂,她也懂,只是不肯表达出来,溪岙的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对她而言,溪岙是上苍赐予她的最好的礼物。”

“对谁来说不是呢?”文思的眼睛低垂了一下,“我一直相信我如今的生活就是溪岙乐于见到的。”

“当然,溪岙一直希望你幸福。”唐卡老爹虽然欣赏女儿大度,但他也认为溪岙的大度令她自己受苦。

“幸福?”文思自我解嘲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如果溪岙在天上看着我,我相信她看到的会令她确认我现在很幸福。”

“什么?”唐卡老爹听不懂。

“成功的事业,美丽的妻子,牙牙学语的孩子,对一个男人来说,这还不是幸福?”文思说。

“呃……当然是。”唐卡老爹仍然领会不了文思的意思。

“那么我现在必然就是幸福的,无比的幸福。”

唐卡老爹没法接下话茬,因为文思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他看起来很忧伤。

“我从来没有生过唐卡夫人的气。”文思希望老爹安心,“以后也不会。”

“哦,那实在太好了。”老爹有点尴尬。唐卡夫人排斥文思的举动实在出格了一点,“我知道你都是看在溪岙的分上。”

“不。”文思竟然摇摇头,“我只是认为,如果溪岙处在和我同样的位置上,她会选择这种息事宁人自我牺牲的方法。”

“呃?”老爹又听不懂了。

“对吗?老爹,溪岙一定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文思希望得到肯定。

“当然,当然,溪岙从来不计较别人怎么对她,她比较喜欢检讨自己怎么对人。”

“就是这样!”文思畅快地笑起来,“就是这样的!”他再度垂下眼睛,低声自语,“我就是要做这个样子的溪岙。”

翠茜被文思那次疯狂的举动彻底吓坏了,从此对他绕道而行。杰克却成为文思真正的好朋友。杰克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一直有这种感觉,文思变得越来越容易相处,和他印象中的那个邪恶自私的小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好吧。就这样吧。可以的。算了。没有关系。文思越来越宽容大度,这为他赢得了真正的好名声。虽然他还是习惯深居简出,但他豁达的待人处事的方式还是为他在短短几年中赢得了许多真正的好朋友。

财富、友情、家庭,文思什么都有了,杰克也认为文思是真正成功了,真正幸福了。如果不是因为文思对溪岙仍是毫不忘情,杰克几乎要替溪岙不值起来,因为文思没了她,似乎过得更好了。

“不要质疑我这样做的用心。”杰克把一叠照片摔在文思面前。

“你找私家侦探跟踪我的太太?”文思哭笑不得。

“我答应过溪岙一直照顾你,所以,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插手。”

“你不需要一再表白你的动机纯正。”文思皱了皱眉头,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杰克这样做绝大部分理由还是为了溪岙出气。

“好吧,我坦白,如果你找个比较丑陋的女人,我也许会对她的偷情不闻不问。”自从文思娶了那个什么什么选美冠军一起分享他的财富和名声,杰克就一直如鲠在喉,“拜托,谁都知道她曾经是钢管舞女郎。”

“那时她才十五岁。谁在年轻的时候不犯错?”文思记得他有一个十分暴躁冲动的青春期,但溪岙原谅了他的每一个过错。

“如果你找个品德高尚一点的女人接替溪岙的位置,我相信不但我就连唐卡夫人也会觉得欣慰许多。”

“杰克,是你告诉我如果不能找个富有灵魂的女人,那么至少找个美貌无比的。”文思道。

“我说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即使说过那也只是个玩笑而已。”杰克硬撑。

“我从来没有希望厄琳娜是完美的。”文思道。如果溪岙可以爱满身缺陷的他,那他为何不可以爱满身缺陷的厄琳娜?

“但是孩子都不是你亲生的,她摆明了只是要谋夺你的财产。”

“不是我的?”文思并不是十分震惊,他终于明白为何他总是和那个小孩亲近不起来,他还以为他天生不爱婴儿呢。

“也不是她现在这个姘头的!”

“杰克?”文思皱眉。

“好吧,情人。”

文思拿起照片翻了翻,“我也许应该和厄琳娜好好谈一谈。”

“文思?”杰克急道,“你不准备和她离婚?”

文思镇定地摇摇头,“我从来不曾指望她是完美的。”

“你疯了?”杰克认真地发问。文思的表现太反常了。

“不。”面对杰克的质疑,文思竟然笑起来,“当然不。我只是在过一种十分十分幸福美满的生活。”文思垂下眼睛,不一会儿又抬起来看了看天上。

溪岙总是希望他幸福,她为他定义了他应有的幸福的人生:世俗的成功,美满的家庭,健全的社交……总之,她要他做一个被社会普遍接受的人。溪岙以为这样的文思一定幸福,因为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九的人都会因为财富、名利、荣誉而感到幸福。

可是,事实上,溪岙错了。文思的幸福只是与她一起厮守。别人怎么对待新婚誓词的文思不知道,但文思自己却认为新婚誓词真******讲得好!

“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无论疾病健康,无论富有贫穷,始终忠于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除了最后一句,文思觉得结婚誓词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声。

死亡也不能分割文思对溪岙的爱。文思不知道他对溪岙的爱究竟有多深,是否像海那么深,是否像星辰那么不可计数,是否像春天的花朵那么新鲜灿烂,但文思知道他对溪岙的爱正如溪岙对他的爱。

死亡也不能将他们的分离。他们天生注定属于彼此。

文思从来没有想过摆脱厄琳娜,即使杰克警告他,厄琳娜和****的人有染,极有可能危及他的身家性命。更何况那样一个不忠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文思总是这样答复杰克,她刚刚二十三岁,我相信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可以做出比她更过分的事情来。为何不再给她一个机会?

厄琳娜自己提出了离婚。厄琳娜和文思没有签署婚前财产协定,文思毫不犹豫如数分了一半身家给厄琳娜。杰克又是哇哇直叫,声称文思只要指出厄琳娜的儿子是她结婚期间和人通奸所生,那么她非得光着屁股滚出文思家不可。

杰克困惑地问文思,你对那个婊子那么好,难道你真的喜欢上她了?杰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你真的可以在你心里把她放在同溪岙一样重要的位置上?

文思超然微笑,答:“我当然喜欢她,我喜欢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喜欢比憎恨要省力气。”

杰克有点恍惚,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文思的脸上看到专属溪岙的可爱的宽厚的笑容。溪岙总是说,我喜欢我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我的每一个朋友都是最棒最棒的!

厄琳娜扑进文思的怀里,她冲文思绽放热力十足的笑容,漂亮的宝石蓝的眼睛里却蕴满了泪水,“我不得不对你坦白,乔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不能再骗你,我怕我以后都睡不安稳。”厄琳娜眨眨眼睛,“你会取消你给我的财产吗?我是说,或者你拿走一部分,我是说,你还是会给我一点钱的对不对?”厄琳娜越来越慌乱,她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也许她该严守这个秘密,她是苦出身的女孩儿,她知道金钱比尊严比良心比什么都重要。

文思拍了拍厄琳娜的脑袋,像对待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忐忑的小女孩那样,“你可以全部留着。不过,记得,那些都是属于你的,不要轻易交给任何人。”文思表现得像个体贴的大哥哥。

“当然!”厄琳娜终于“哇”地哭出来。

“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厄琳娜哭得更凶了。杰克曾经背着文思找过厄琳娜一次,厄琳娜怕急了那个连正眼都不看她的男人,杰克威胁厄琳娜要么乖乖离开文思,要么就学会安分守己不要再和外面的男人胡搞瞎搞,不然他会像赶走一只打错了洞的小老鼠一样彻底地赶走她!

“我答应过朋友,我会照顾文思,所以你最好不要再伤害他!”杰克冷冷地说,“我并不在乎你的姘头是黑手党还是墨西哥黑帮。要知道,你这样的娘们,如果不是文思抬高了你的身价,你根本一文不值。”

厄琳娜大气都不敢出。

“我真不知道文思发了什么疯竟然娶了你这样的女人!他是不是画了太多的画,把脑子画坏了?”杰克瞪着厄琳娜,就像瞪着一坨洗不干净的污渍。

“你以为我就好受吗?”厄琳娜被杰克鄙视的目光激怒了,“你以为我很好受吗?我就爱讲粗话,就爱看杂志,就爱和男人调情,就爱乱买东西,就爱跳艳舞,因为除了干那些事,其他的事我统统不会干!文思却总是画画,读书,干什么都彬彬有礼,所以我在他面前也非得装出一副很文雅很聪明的样子,可是天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知道我多压抑吗?我根本不觉得我是嫁给了一个男人,我根本是嫁给了一个圣徒,嫁给了一个上帝。他从来不会说错话从来不会做错事,你知道这多可怕吗?最可怕的是,他从来不会指责我!即使他完全知道我错了!你知道这让我感觉到什么吗?这让我感觉到我自己十足的是坨屎!”

杰克一时之间不能领会厄琳娜的怨辞,“文思宠你也是错?你也太会替自己找借口了。我真不知道你这个……”杰克咽下了那个骂人的字眼,“我完全弄不清你在想什么,文思还不够好吗?有了这样的男人你还不知足?”文思文雅秀美,有人将他比作拉菲尔第二。

“他不是不好,他是太好!”厄琳娜冲杰克大嚷,“你这头猪,怎么和你说你都不明白。”

杰克目瞪口呆,他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猪,而且是被一个他深深认定有颗猪脑袋的女人。

“文思!”临出门前,厄琳娜有点不舍。

“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这里,但是我不能把这座小公寓给你。”文思误解了厄琳娜的用意,“这里……”这曾是他和溪岙共同生活的地方。

“不,不。你已经给了我一座度假别墅,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贪心。”厄琳娜做了个鬼脸,爽朗地笑了笑,“我只是……”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会儿一个表情,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我只是不舍得你。”

文思挑挑眉。

“文思,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坚持要离开你?”厄琳娜突然说。

“这重要吗?”文思有点不安。他以为厄琳娜是感受到他对溪岙的余情未了,所以才没法和他相处下去。

“嗯,也许不重要,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厄琳娜深深吸了口气,“我要离开你,是因为你太好了,我怎么都配不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嫁给你一个太好的男人比嫁给一个流氓无赖还要惨上好几倍!”厄琳娜夸张地拍拍胸口,“我真庆幸我终于解脱了!”

文思笑起来,张开手臂,“来,来这里。”他像兄长那样拥抱厄琳娜,“谢谢你,从来没谁说过我是个好男人。”文思笑道。

“会吗?”厄琳娜不解,不信,“为什么。”

“大概我原来真的不够好。”

“最后一个问题。”厄琳娜拉了拉背包的挎带,不安地问,“文思,你当初究竟看上我的什么?”毕竟夫妻一场,厄琳娜再蠢笨粗糙也能发现文思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更何况文思的前妻,就是车祸死掉的那个,厄琳娜虽然不情愿,但是心底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比她还要美,只是不怎么爱打扮而已。

文思笑开了,“因为——”他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下,“因为你看起来那么可爱。”文思像哄小孩那样哄着厄琳娜。

因为——厄琳娜看起来那么迷茫无助,看起来那么需要帮助和救赎,正如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文思。

杰克曾说,文思是溪岙一手塑造出来的。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一半财产分给那个女人了?!你要是真的嫌钱多得花不完,捐给慈善机构,要不,给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呀,毕竟没有溪岙哪有今日的你?”杰克一时激愤,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脱口而出,杰克有点尴尬地猛灌一口啤酒。

文思毫不介意,喝了一口矿泉水。文思不抽烟不喝酒,甚至不喝咖啡,一如溪岙当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如果硬要说溪岙有什么嗜好的话,那必然只能是过分迷恋文思。

“你知道唐卡老爹的,他怎么肯收我无故赠与的钱?他会认为我看轻他。至于,唐卡夫人……”文思无奈地笑笑,“除非我能送给她一个活的溪岙,不然她不会接受我的任何礼物。”文思还记得他在母亲节、父亲节、复活节、圣诞节送回家的那些礼物都遭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总之,那样的一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的慷慨大方!”

“杰克,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为何你不能宽容一点,一定要表现得这么苛刻?”

“她又不是我妹妹,她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我不是圣人,我没有太多可以挥霍的同情心,原谅我只是用对待一个陌生人的方式对待她。”杰克不以为然。

“如果不是因为溪岙,我对你而言,怕也只是个陌生人吧?”文思静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

“你不要转移话题!”杰克有点恼羞成怒,“总之我看不惯你对那个女人那么好,那让我觉得你似乎不再那么爱溪岙,你把原本只属于溪岙一个人的爱分给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是廉价的可耻的女人!”

“你知道那永远不会发生,你知道溪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就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灵魂,“算了,还是谈谈你吧。”

“我?你是指翠茜?”杰克并不回避这个话题,翠茜两年前移居华盛顿,杰克这两年常常两地奔波,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他为的是翠茜。他和翠茜,一个华尔街新贵,一个年轻有为的主治医师,才貌相当,无比般配,但就是无法更进一步,“翠茜说,只要我的心头还有溪岙的鬼影缭绕,她就永远不会和我谈婚论嫁,她永远不做任何人的替补。这个女人真是该死的自私!”杰克又是懊恼又是愤怒又是舍不得。

看到关于翠茜的话题竟然激起了杰克如此之大的感情波动,文思立即明白杰克对翠茜已经是情根深种,“也许她只是害怕受到伤害,也许她只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是真心喜欢她,那么就迁就一下就好了,又不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闭嘴!有时你简直让人觉得你是第二个溪岙!”杰克把喝空的啤酒罐朝文思丢去。

“你说什么?”文思轻轻皱了皱眉头。

“我说什么?我说——我说你让人觉得你是第二个溪岙。”杰克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说了什么,“我想我是喝多了。”杰克瞥了瞥椅脚旁边就快要摞起来的空啤酒罐。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冲口而出说那样的话,似乎那句话早就打好草稿的,一直藏在那里,等待机会一鸣惊人,“你不能否认你真的越来越像溪岙,好心性好脾气,无限的宽容无限的和蔼。”

文思沉默不语,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夜空。

“还有,厄琳娜曾对我说过什么因为你太好,所以她不能安分地呆在你身边,我原先以为那只是她的胡说八道,为自己开脱,可是后来我又忍不住回想她那番话,我想我是有点懂得她的意思了。如果你的爱人像圣人一样,甚至像耶稣基督一样,永远都只是原谅你,原谅你的一切过、一切失,那绝对不会是一个美妙的体验。”

文思没有答话,但他的双目渐渐****,嘴角浮现古怪的笑容。

“我想我应该庆幸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溪岙的青睐。”

“哦?”

“如果她用对待你的那种方式对待我,我相信我要么就是神经失常,要么就是转身离开。那样的爱是种极端沉重的压力,对吗?文思?”

“也许。但那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杰克忍不住和文思争辩起来,“那关系到自我的问题,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问题的重要性赛过‘自我’?”

文思摇了摇头,有点悲悯地说:“杰克,也许你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谁。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只想成为她,化为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妙论!”杰克想笑,但在文思柔和却认真的眼神的注视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和溪岙在一起,我是快乐的。”文思的双臂拢到一起,似乎正在拥抱某种无形的东西,“那种快乐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获取的,哪怕是死。”

那你为什么不死?杰克差点儿问出口来。

文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溪岙不许。她认为我这样活着会更加幸福。”

“哦,原来你是我见过的最体面优雅的行尸走肉。”杰克试图开个玩笑,但马上发现不妥,“我是说你一点都不消沉,不像想殉情的家伙。”

“溪岙不许。她认为我这样活着会更加幸福。”文思固执地重复刚刚说过的话,他的眼中再度闪现已经消失很久的邪恶的寒光,“你以为我真的对这种生活乐在其中?”文思尖声道,同时把手指捏得嘎达直响。

杰克吓了一跳。

文思苍白着脸道歉,似乎打败了身体里潜藏的恶魔,又恢复正常,“我只是努力做一个溪岙希望我做的幸福的人。”文思顿了一下,“就是这样。”文思又顿了一下,“我以为如果她看见,她会因此开心。”

杰克笑起来,小心地说:“你以为你伪装的幸福能令溪岙真正地开心?”听起来就很荒谬好不好?

“是呀。”文思有点尴尬地回答。

“要么就是你不懂她,要么就是她不懂你,我认为你们俩之间的交流绝对出了问题。”杰克忍不住再次说出真相。

“不是的!”文思捧住头,似乎马上又要发怒。

“嘿,我只是试图说出真相而已,你不要那么激动。”

“不是的。”文思试图否认,却惊慌地发现自己根本否认不了。他似乎陷身一个黑色的古老城堡,没有门,没有窗,他无计可施无路可走。溪岙辛苦地忍受和他天人永隔的煎熬只是因为溪岙相信他可以活得很幸福;他强颜欢笑假装活得很幸福是因为他相信溪岙会因此开心。他们都太急于成全对方,结果分别伤透了心。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文思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为溪岙活着是正确的,是溪岙要他这么做的,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他终于为溪岙做了一件正确事情。

他没有做错!这次,他没有做错!

文思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杰克一语点醒梦中人。

文思从来都是那个邪恶的小男孩,他从来不曾改变过,不管他的伪装多么逼真,骨子里,他从来不曾变过。

文思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命运安排他死在溪岙前面,他一定要在死前也弄死溪岙,总之无论如何他不能没有溪岙。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溪岙竟然先他而逝。

杰克接到文思的电话,电话里文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文思要求杰克三天之后去他的公寓找他。

杰克挂断电话,心中隐隐不安,他预感到有事发生,但他决定不去阻止。杰克知道,这一次他的袖手旁观是一种成全,是一种表面上看起来很残忍但实际上充满温情的成全。

杰克依约拜访文思,他按了三次门铃,没人应门,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门垫下取出备用钥匙。

杰克推开门,他跨进一步,紧跟着又倒退一步。最后,他慢慢走进去。

公寓里的家具全部清空了,所有的墙壁都刷了白,白墙上全是画。

后来评论家评论,这批文思最后的被命名为《我们的天堂》的遗作应被划归为文思一生创作的第四阶段,这是文思返璞归真的阶段,他采用了童画和名俗画结合的形式,采用了以往鲜少采用的灿烂的颜色。

但令所有评论者不解的是,文思为何要将这批画命名为《我们的天堂》,画中的景象分明与天堂无关。

平凡的小镇,青梅竹马的男孩女孩,她背他去看夕阳。

少女的卧房,青春美好的少男少女,他们一起分享一个耳机听同一首歌。

拉斯韦加斯的小教堂,急于交付彼此的男人女人,他们随着装扮滑稽的证婚人一起宣誓成为夫妻。

这些都不是天堂的图景,这些只是平凡的生活。

杰克知道为什么文思称其为天堂,在文思眼中,有溪岙的地方就是天堂。那天,杰克打开门看到这些画,他屏息,退到墙角,他用拳头捂住嘴巴,他几乎忍不住落泪。杰克平生第一次不得不承认,溪岙对文思的无条件的爱是值得的。

文思坐在那里,不像是死去了,而像是睡着了,他的嘴角有微微笑意,还是不脱那三分邪气。

杰克没料到翠茜会来参加文思的葬礼,他匆匆应酬完身边的客人,走到翠茜身边。

翠茜更加成熟美艳,杰克不觉露出赞赏的笑意,留意到他走近的翠茜脸上也绽放类似的笑容。

“嘿,别用这种眼光看我!”翠茜佯怒,“好歹我与文思也是相识一场!”

“哦,你们当真是‘相识一场’。”杰克故意说。

“嘿,够了,那笔又烂又破的旧账你就不要翻了好不好?”

杰克很绅士地点点头、抿抿嘴。

“不管怎么说,我与溪岙是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我出席今天这个场合。”翠茜的语气中终于露出一点酸涩。

“人在人情在,这句话似乎不适用于溪岙。”杰克轻轻笑道,似乎又看到了溪岙爽朗的笑容。

翠茜询问了一下文思的死因,以及关于屋内壁画的传闻是否属实。

“这么说,他是硬生生地把自己渴死的?”翠茜哭笑不得,“他还是这么古怪任性不是吗?”

“可不。”

“嘿,你觉得文思死前会对溪岙说些什么呢?”翠茜突发奇想。

“我想——”杰克沉吟一会儿,然后故意模仿文思柔弱缓慢的语调,说,“他一定是说,溪岙溪岙溪岙恶毒的坏小子文思又回来纠缠你了!”

翠茜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翠茜告诉自己不要伤心,杰克也告诉自己不要伤心,文思只是完成了一件被延宕的事情而已。其实,在溪岙刚刚离世的时候,他就下定主意要随她而去的。独自活着的文思并不快乐,因为溪岙不在这里。文思一直都是阴暗的人,他相信人性本恶他相信世界丑陋,他心灵中所有的阳光都是溪岙给予他的。

“其实,文思是个狭隘的人。”杰克故意用贬低的语调说。

“可不,”翠茜接过话茬,“他一直都是个自私讨厌的小鬼,当然最突出的就是狭隘,狭隘的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就是溪岙。”

“可不?他的世界只能容下溪岙一个。天啦,他也算是个男人?”杰克继续用调侃的语调,但他和翠茜的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红晕。

文思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溪岙一个,他的世界只容得下溪岙一个,他只爱溪岙一个,他随溪岙生,他随溪岙死。他是令人羡慕的。

溪岙也是令人羡慕的。溪岙一生最想完成的愿望就是守护文思引导文思,她做到了,文思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依附溪岙围绕溪岙,他也做到了。

他是她的文思,她是他的溪岙,他们共同拥有了最完整的人生。生也好,死也好。

尾声夕阳中家的香气

文思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做“天堂”,如果硬说有,那必然是金碧辉煌戒备森严的禁地,富人与权势者的乐园,如同白宫是给总统住的,比弗利山庄则是大明星的家,穷人没有天堂,弱者没有天堂。

当文思决定死的时候,他只是想变成一只鬼,然后与溪岙厮守,如果他们必然要面临地狱之火的炙烤,那么让他抱住溪岙,如同花瓣包裹花蕊一样。

他只是要与溪岙一起,做鬼,做人,不人不鬼,统统不要紧。

文思记得自己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但此刻他丝毫不觉得焦渴,相反,他感觉到遍体流走着一种微凉的湿意,像某个雾气还没散尽的早晨,推开窗户,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文思缓缓张开眼睛,这个地方充盈着一种他十分熟悉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不是泥土香,文思缓缓打量这个地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双脚正站在斯图镇的土地上,溪岙的家就在数步之遥的地方,门口有青葱的飞燕草,有结成一串串的铃铛花,溪岙的脚踏车斜倚在篱笆旁,它并非他记忆中那么陈旧,它甚至可算是崭新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文思揉揉眼睛,吸了口气,走近几步,推门而入。

“文思,我做了蓝莓馅饼,我知道没有妈妈做得那么好吃,但是你不许挑剔哦!”溪岙转过身来招呼他,她看起来只是很随意的快乐,好像一个每天都替丈夫等门的妻子,她天天等,但她天天都能等到,所以她虽然快乐,但并不惊喜。

“溪岙?”文思的声音猛烈地颤抖。怎么,怎么,怎么,她忘记了他们已经许久许久许久不见?

“快来!冷了就不好吃了!”溪岙俏皮地冲他勾勾手指。

文思僵直地走过去,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很快会醒,很快会消散无迹?

溪岙撕了一小块馅饼塞进文思的嘴巴,然后又吮尽了手指上的残渣。

文思的舌尖因为微烫而颤栗了一下,“甜的!”他口齿不太清晰地说。那么真实的甜味,他在做梦?他不在做梦?他没法分清。

“太甜了吗?”溪岙狐疑地皱皱眉头,又拈了一点碎屑送进嘴巴里,“不是呀,你……”

“溪岙!”文思再也忍不住,猛地捏住溪岙的双臂,“你……”你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你不记得你发生了车祸从此离我而去?你不记得我曾多么思念你?你统统都不记得了?好像一切的不幸统统不曾发生过。

“文思,怎么了?”溪岙不解,耐着性子等待文思的答案。她待他仍是这么宽容。

文思心里突然释然,他松开了手,接下馅饼,狼吞虎咽。

“慢一点,慢一点!”溪岙像个小妈妈那样唠叨着,“我又不会和你抢!”

“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少吃了好多好多块你做的馅饼!”文思若有所思,他和她天人相隔足足三年。

“怎么会呢?”溪岙抓了抓满头的金发,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明明昨天才……”溪岙揉了揉额角,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溪岙,爸爸妈妈呢?”文思小心翼翼地问。

溪岙被问住了,“呃——呃——”溪岙不知不觉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文思刚准备制止她,“喵——”细弱的猫叫同时吸引了文思和溪岙的注意力。

白色的瘦弱的小猫咪,站还站不稳,似乎出生没有几天工夫。

溪岙立即俯身抱它起来,亲了亲它的额头,猫咪也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溪岙的手心。

“什么时候养了小猫?”文思笑道。

“什么呀,明明是你收养的!”溪岙娇嗔。

我?文思定睛打量那只雪白的小猫,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那段残酷血腥的往事,这只乖巧的小猫就是他当年用石头砸死的那只,文思心里一寒,差点惊呼出声。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溪岙抱着小猫,牵着文思的手,他们一起慢慢走到幼年一起看夕阳的地方。

夕阳还是那么美。

“文思,我说过你可以为我画出一个天堂来。”溪岙把头挨在文思的肩膀上,“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溪岙满足地叹息。

文思心头一震,她还记得她曾嘱托他为她画一个天堂,然后她永远地住在那里陪伴他。

文思再度打量这个除了他和溪岙再也没有别人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画出来的?文思无法置信。

“溪岙,你——你——”文思犹豫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不是一个真实的所在?”

溪岙慢慢瞪圆了眼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她侧了侧脸,朝文思的脖子里哈了口气,“这不真实吗?”她嘻嘻笑道。

啊!文思深深呼吸,就是这种香气,这种他一时想不起名目的熟悉的香气,溪岙特有的香气,家的香气。

“真实,当然真实。”文思轻轻地说,他笑起来。

这是不是个真实地所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溪岙那么真实的与他依偎在一起。

夕阳很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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