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却的前尘是什么,为什么仙界的人要追杀我,宋诀又同仙界有什么关系,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又为什么一次次在梦境里清晰……
我为自己倒一杯茶,抬头看着面前姑娘,有些困惑地问她:“你不怕因为泄露天机而遭天谴了?”
她装作没有听懂:“天谴是什么?”
我叹一口气:“杜菸,世人有参不透的事,总喜欢求仙问佛,而我接近你,也是因为你也许是能渡我出魔障的人。从前你不愿渡我,一定有不愿渡我的理由,而如今又愿意渡我,也一定有愿意渡我的理由。我很好奇这个理由是什么?”
对于我的这番话,杜菸表示没有听懂。
我为她解释:“比方说无缘之众生难渡,所以佛只渡有缘的众生。拿你我比喻,若你渡我,你我便有缘,若你不渡我,你我便无缘,究竟有缘无缘,我不能决定,你却可以决定。所以,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表面上来看都是我的努力,可是实际上,却是你的努力。”
杜菸表示还是没有听懂。
我只好换一个更为通俗的说法:“我的意思就是,感谢你这么些年与我做朋友。”
她这一次总算听懂,朝我点点头:“不用谢。”
我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问她:“所以,你可要趁这个机会告诉我,你出现在我身边,是受谁的指使?”
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碟花生米,边将花生米捡回碟子里边道:“岫岫,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初明明是你找上我的,又不是我找上你的。”
我望着她的动作,道:“当初的确是我找上你的,可是凭你的本事想要甩掉我,绝对不是一件难事。”
她道:“我讨厌的人,自然想躲便躲得掉,可是我不讨厌的人,我又何必躲?”
我挑一挑眉头,淡笑着道:“杜姑娘非但不躲我,还将自己的底细都透露给我,委实是看得起我。只可惜杜姑娘这个身份是假的,帝京有四十三户人家姓杜,其中养了女儿的有三十九户,家中开酒坊又养了女儿的却只有一户,只可惜这户杜姓人家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迁往别处。不过,杜姑娘要在帝京行事,有个稳妥的身份当然便利些。”
她的面皮一僵,有些难以置信:“云岫,你派人调查我?”
我看她一眼,慢悠悠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可能不摸清底细,便与一个陌生人来往。”
她默了默:“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是假冒的,又怎么不早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可真行。”
我道:“自然是因为没拆穿你的必要。你的身份是假的,可是身上的仙泽却是真的。”微眯双目,“那个几次刺杀我的刺客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便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如今想想,我会有那样的感觉很正常,因为他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抬起眼皮看着她,“你在我面前虽然竭力伪装成半仙,可是身上却又没有一点凡人味儿,杜姑娘,容我问一句,你是仙界的哪一位?”
刚刚拾掇好的花生米又被她打翻,只听她慌乱地问我:“你做了这样久的凡人,是怎地判断出我同凡人不一样的?”
我手指轻轻敲着杯沿,淡声道:“正因为做久了凡人,才知道凡人与不是凡人的不同。”
她神色纠结地将我看着,终于妥协道:“我的确不是凡人,但我也并非仙籍。”
她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沮丧,她这个人不常这样沮丧,这样沮丧起来,倒也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
“我位列仙班的时候,曾因无心之失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从我身上拿去了我的内丹,仙人的内丹关乎渡劫的成败,在没有讨回来之前,我便只能憋屈地在凡间混日子。”眼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光彩,“不过,这位大人物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给我指点了一条明路,如果我能出色地完成他交给我的使命,他便还我内丹,助我渡劫。”
我消化了一会儿,问她:“这位大人物是谁,你是如何得罪他的,他留给你的使命又是什么,同我有没有关系?”
她看了我一会儿,手突然拢在嘴边咳了两声:“这你便不要多问了,这么多年,我兢兢业业地践行自己的使命,此次来到此地,便是还剩最后一桩事未了。只是这最后一桩事是个急不来的事,我还要再等上一等。”
她说着,又凑上来握我的手:“岫岫,我虽瞒了我的身份,但你我毕竟知交一场,待我彻底了结这桩事,免不了要同你人仙殊途,在那之前我想了想,有些事还是应当告诉你。”
我道:“好,我洗耳恭听。”
她却道:“我的确能够以酒为人织梦,你若是想知道答案,便安心等我将这壶酒酿成。”
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着。”
她道:“对,你在此地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我凝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哪里也不去。”
她的神色稍定,眼里也多一些安心。
我又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什、什么问题?”
我缓声道:“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她的嗓子一抖:“谁?”
我轻道:“宋诀。”
只见她压惊一般喝了一口茶,道:“我不问你为何问这个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个我不敢妄议的人。”又道,“你,你同他也不是一般的交情,问他比问我来得更快吧。”语重心长地凑过来,“岫岫,人生苦短,能遇到个真心人不易,你不要等到失去才领悟,依我多年在风月场上混过来的经验。”感慨道,“失去后的领悟都是个屁啊。”
我克制住翻涌的感情,一开口却又有些像是赌气:“真心?真心难道不该是建立在互相坦诚的基础上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信他的真心?”
她的目光突然多了些慈爱:“你便没想过,他可能有难言的苦衷。”四十五度角望向楼外,“这个世界上,谁还没个苦衷,就像我,也曾伤害过一个人的心……”说着摇一摇头,“这样伤情的事,不提也罢。”
我慢悠悠饮了一口茶:“你跟宋诀什么关系,要这样替他说话?”
她立刻与他撇清关系:“我跟他半两银子的关系都没有,再说我怎么可能跟你的男人有关系。”笑地别提多心虚,起身道,“那什么,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临走前又嘱咐我,“乖乖在药王谷等着我,千万不要乱跑。”
我望着桌上被她打翻第三次的花生米,陷入了沉思。
杜菸同宋诀之间果然有奸情。
我揉一揉额角,将茶钱搁在桌上,便起身去寻铃玉回药王谷,寻人问了医馆的方向,没有走出两步,便见小丫头急匆匆朝我过来。
她有些紧张地拉着我左看右看,问我:“姐姐有没有受伤?”确认我毫发无伤才放了心,道,“方才见许多衙门的人往赌坊方向去,听说是有赌客赖账,与镇上最有势力的周家公子打了起来,姐姐没受牵连就好。”又絮絮道,“周家公子有权有势,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赖他的账?”
我轻咳一声,道:“我的事办完了,我们随意去街上买些东西,回去也好有个交代。”拉着她道,“我想吃梅花糕了,前面好像有一家,走,陪我去看看。”
逛街逛到中途,正在一个茶肆里歇脚,突然有一架马车停在我们面前,唤作杨逸的都尉从车上跳下来,恭声道:“属下奉主上命令,接二位姑娘回去。”
我们来时搭了药王谷附近农人的便车,回去本预备租一辆马车,这杨都尉来得还挺及时。
铃玉一弯眼睛:“才半日不见姐姐,宋公子就急着差杨大哥过来,有句诗怎么念来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气定神闲地唤来小二,道:“再添一壶茶。”
杨都尉的眼角抽了抽。
回到谷中时,已经暮色四垂。天边的红云烧得似火,兴许不日后会有一场雨。
铃玉搀着我下马车,问我:“姐姐是先去看看宋公子,还是先回房歇着?”
我撑着额头道:“有些乏了,扶我回房吧。”
铃玉停下脚步:“先等一等。”说着,手伸向我头上的簪花,道,“姐姐的簪花好像快掉了。”
她的手刚碰到簪花,那簪花便易了手。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锦衣少年,将从我头上摸下来的白玉簪花拿在手上打量,纤纤手指摸到玉身,赞道:“这玉真好看,质地细腻,温润如脂,这白茶花雕得也极好,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说完看向我,“我见过许多徒有其名的美人,姐姐却当得上‘如玉’二字,哥哥的眼光真好。”
我身畔的铃玉有些好奇地问这锦衣少年:“你是谁,做什么抢人家的簪花?”
那锦衣少年声音清越,说话时眉目间也极有灵气:“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蕖。初次见面,姐姐将这簪花送我,当个见面礼可好?”
铃玉轻笑:“你这人,初次见面便同人要东西,你的父母是怎么教你的?”说着就去帮我夺那簪花。
锦衣少年眉头一挑,将簪花举高些:“你抢啊,抢到了就还给你。”
我的目光落到少年胸前的起伏上,又结合了自己多年女扮男装的经验,立刻悟了,这位小公子原来并不是位小公子,而是个小姑娘。
正要开口让她们两个不要闹,那被她举高的簪花却转瞬易到另一只手上,来到他身后的男子语声带笑:“宋蕖,不得胡闹。”
声音轻得像落雪似的,很是好听。虽然是责备,却又带着难言的温和。
小姑娘一撇嘴:“我找我未来的嫂嫂要样东西怎么了?”
宋诀已来到我身后,扶着我的头将簪花送入发间,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掠过:“便是找她要东西,也要先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