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的话恍神回来,心中突然多出一抹彷徨。直到客人散场,杯中茶凉,我都没有从这种茫然无措的情绪中走出来。心头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触痛,可是极力探究时又总是落空。
有什么东西仿佛抓得住,可是真正伸出手去,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底涌入属于尘世的喧嚣,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有世俗的味道,却总感觉自己有一些游离,有一些孤独。有个声音告诉我:“岫岫,你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我定一定神,在男子催促我回客栈的声音中起身,站直的瞬间,却觉得脑袋一重,直直就往桌子角砸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脑袋上多了层白纱布,绑得别提多随意,考虑到对方是个绑匪,能帮我处理伤口已经是格外仁慈,不禁对他存了些感激,后来考虑到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我的命,便放任这份感激从何出来到何处去了。
何况,他又以养伤为由,将我的全部行动限制在客栈以内,令我有些伤情。
掐指算算,离开王府已经好几个日夜,那日发生的状况,我却久久不能理清。只晓得有人奇袭了北狄的大营,又有人趁慕容铎离府之际攻击了王府。这是典型的声东击西,他们攻击王府的目的,大约便是为了我。只不过布阵之人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会有人抢先一步,趁乱将我带出王府。
而将我带出王府的这个人,如今正抱臂立在我的床前,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我的反应。
就在方才,他知会了我两桩事。
第一桩事同燕州有关,也完美地解释了我方才的疑惑。率军奇袭北狄大营的果真是大沧的骑兵,而闯入王府的那些人,身上都有双雁刺青,无疑就是宋诀的雁子骑。若是那日宋诀也在,我与他无疑经历了一次擦肩,此事想想还有些令人遗憾。
第二桩事同朝堂有关。有人弹劾某位小吏买官卖官,本是一桩小案,连大理寺卿裴如令都没有放在心上,云辞却将它放在了心上。
这件案子彻查的结果,令人有些心惊,一桩买官卖官的小案,竟牵连了朝中很多权臣。比如幽州刺史周子旭,礼部侍郎秦广,吏部郎中刘项……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是陈相的门生。
自云辞即位以来,已一年有余,人们对他的印象,大抵便是纵情声色,不喜政事,朝中大事小事,全交给宰辅负责,而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将睁只眼闭只眼的精神发挥到一个又一个极致。虽也有一些谏臣不避权贵,也不顾脑袋,对权臣当道的现状深切痛惜,然而呈递上去的谏书,却全被压在了议事堂,不知在哪个角落蒙尘。
但,我早便意识到云辞属于那种厚积而薄发的类型,别看他在表面上粉饰太平,对自己身边那些汹涌的暗潮,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的这一举措,意在架空陈相在朝中的势力,陈相那样的老狐狸,没可能意识不到他的这一目的,只可惜他如今意识到,已是于事无补,因为在更早之前,云辞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已在陈相的势力范围内,不动声色地做了安排,要么安插自己的人手,要么将对方的人手收编,总之,等到陈相意识到危机的临近,他自己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已被一蛀而空,只余一个颇为好看的壳子。
这便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一场声势浩大的换血工程,在半个月之内悄然竣工。
不过,陈相毕竟是自己的太公,云辞对自己的太公,不能表现得太过于不孝,还是提前给他找好了一个体面的台阶。不日之后,陈相的辞呈便摆在了议事堂的桌案上。辞呈上称自己年迈体衰,对于朝廷的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愿意就此归隐,在府中颐养天年。
这本辞呈到底是不是陈相亲手写的,没有人知道,我有些怀疑,像陈相那样自负聪明且倚老卖老的人,知道自己栽在了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且这个毛头小子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手把手培养起来的,他究竟还能不能写出字来。
我唯一确信的是,我的这个自小到大都十分乖顺的兄长,总算不再甘于躲在那副冷静的假面之下,而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者,一个精于权谋的帝王。
只是,他整肃朝堂我有准备,他派兵攻打北狄我却没有准备,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若是想同慕容铎对着干,当初慕容铎遣使求婚的时候,他便不该答应,既然已将我嫁给慕容铎,就不该这么快便出兵。
就在我为这件事感到矛盾时,面前的男子理着自己的护腕,问我:“关于大沧出兵燕州一事,你可想听一听我的分析?”
我坐在床上看向他,搁在薄被上的手指有一些凉:“哦?”
他单手撑在床帐边,俯头看着我,:“你的皇兄应当早就预备同慕容铎打这一仗了,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极力主和的陈相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既然如此,他便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缓兵之计。你好好想想,他向燕地遣使两次,全挑软弱无能之辈做这个使臣,是为了什么?自是为了给慕容铎错觉,让慕容铎以为他无力打这一仗,慕容铎遣使求亲,大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既然对方主动求娶公主,他便给他一个公主,而且这个公主不可太默默无闻,否则显示不出诚意。说穿了,你不过是这场政治游戏中的牺牲品。”
我听到自己失声问他:“我又并非什么受宠的公主,为什么……”
他的头发垂落一缕到胸前,笑容有些幸灾乐祸:“你觉得为什么?你以为慕容铎当真从不曾听说过尚平公主的名号?别开玩笑了。元日宫宴上的那出戏,虽不至于街谈巷议,想要传入慕容铎的耳朵,又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下一刻我的下巴就被抬起,一双凉悠悠的眸子盯得我微感凉意,他慢悠悠问我,“你觉得,当天信誓旦旦求娶你的那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是在演戏?”
我的手颤了颤。
他的手从我的下巴上离开,站直身子看了我一眼,笑容玩味:“还有一个秘密。我带你从王府离开的那一天,闯入王府的,的确是宋诀的雁子骑,不过,他们倒不像是来救人的,而像在找一件东西。我猜,会不会是慕容铎手中晋国国玺呢?”眯起狭长的眼睛,声音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若你在乎的人当真在乎你,他又为何不亲自过来接你,我们已在燕州停了这样久,若他有心找你,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
他说完这句话便抬脚离开,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感觉到手背上落下一片湿意,抹了抹眼睛,心想自己的承受能力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是一番没有根据的话,便将我说地这般动摇,当真是没有出息。
宋诀说他会来接我,他便一定会来接我,我会等着他,一直等着他。
没隔几日,战火便由北狄的镇南大营,一路烧到了最近的凉州城。
据说慕容铎在赶往北狄王部大营的中途,忽然吩咐一名副将去解北狄之急,自己则赶往易守难攻的凉州。弃燕州守凉州,于我看来是明智之举。
燕州早兵荒马乱,在这兵荒马乱里,我们却赶往形势更加严峻的凉州。
我问策马飞奔的男子:“你带我去凉州做什么?”
他在风里道:“去找你的心上人。”
托他这句话的福,我这一路上眼皮都跳得厉害。
我暗自下了决心,不准备就这样等下去。
中途,男子下马休息,刚翻下马,正要将我从马上拽下来,我已握紧缰绳,狠命踢了一下马肚子,喊道:“驾!”
男子始料未及,反应过来,道:“臭丫头!”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由于不曾骑过马,只能紧紧抱着马脖子,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路边的风景急速掠过,我提着心吊着胆,默默念着佛祖保佑。只可惜没有跑出多远的路,就听到一声长哨,原本一路朝前的枣红马忽然停在原地。我急的直拍它,然而不管我怎么拍,它都立在原地不动如山。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往身后看了一眼,咬紧牙关翻身下马。谁料刚跑出两步便跌在地上,膝盖一下子磕在碎石之上,隔着白色裙子渗出模糊的血渍。
我狼狈地爬起来,朝前没跑两步,便被一只手提拎住了后衣领。
我迅速转身,从袖子中抽出匕首,嘶地一声,便将他的袖子割断了一截,大约人在什么都不顾的情况下,会激发出沉睡的潜能,没大一会儿,我竟将他牢牢压制在地上。
我保持着双膝跪地骑在他胸前的姿势,左手压住他,右手中的匕首深埋进泥土。
略微喘了喘,目光落到他的心口处告诉他:“你信不信,下一刀就要落在这里?”
男子躺在一地落叶上,神情还有些来不及反应的怔忡,下一个瞬间,眼里已经攒了些笑——自然是让人胆寒的冰冷笑意。
我舔了舔唇:“你不信?”
他含笑看着我:“信,你大可以试试。”
我压他的手不由得一松,只见他目色一寒,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将我反压在地。
他盯着我,眼里的笑意早已消失:“同人打架,最忌讳举棋不定,你这般迟疑,怎么能打得赢?”说着,就对我的手腕猛然用力,我吃痛,松了手中匕首,他将雪亮的刀子捞到手上,目色更凉,“下刀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漆黑长发似泼墨一般,凌厉的眼神更加狠戾,“就像这样。”
我闷哼一声,左肩鲜血汩汩溢出,染湿了地面。
他用拔出的刀轻轻拍一拍我的脸,问我:“疼吗?”
我艰难地点点头,听他道:“还有更疼的。”
我听到自己在喘息中回答他:“你干脆杀了我。”
他却一把将我捞起,抗在肩上:“戏还没有看够,杀了你怎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