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皮一跳,问道:“沈大人如何来了?”
宫人道:“说是奉圣上旨意,向殿下汇报和亲事宜。”
礼部掌管一切朝廷礼仪和外交事宜,和亲是大事,自然要沈初亲自操刀,说不定和亲的路上,也需他亲自护送。
老实地说,我这二日因和亲一事有些伤情,能不见的客人,全都回绝了,就连昨日云辞过来,都被我以装睡唬了回去。听说沈初过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见他。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大明白。回忆起以前种种,我觉得他对我是有些情谊的。在他于延寿殿上求娶我之前,他待我的心思尚不明朗,但仔细揣摩,还是可以从日常的相处中瞧出一些征兆来。
沈初为人很得我心,只是我待他的这份感情却无关风月,而更接近欣赏。先不提我待他是否一如他待我,在如今这个生离死别的关头,我见了他,难免两个人都要伤心,不见他,又像是刻意避他,不知他会在心里如何难过。总之,见不见他,都免不了一番纠结。
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是苦苦做了一番挣扎的,终于抬手揉一揉额角,让人传他上殿了。
人生苦短,见一面则少一面,有些事若不能在当下做个了断,日后魂归离恨,不晓得当如何遗憾。
我想了想,觉得不能留下一笔不明不白的情债,便去燕地和亲,起码要将我对宋诀的心思同他说个明白。
可是真正同他面对面的时候,却全不能像我想的那般轻易启齿,这证明我并不像我以为的那般潇洒,非但不够潇洒,还有些拖泥带水。
不一会儿,沈初便一身朱色的礼部官袍上了殿,我看清他的模样后心不由得乱了乱,忙吩咐宫人赐座,他便顶着憔悴的一张脸在茶案旁坐下了。我很想问他如何将自己搞得这样憔悴,想到看茶的宫人还在,也只好耐着性子同他客套,可是口中说的什么,说过以后便全忘得干净。
他漫应着我的话,声音有些沙哑,竟像是有许多个日夜没有合过眼。
我总算扯了个理由将殿上的宫人赶走,这才得以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沈初,近日你过得……可还好?”
他眸子垂了垂,唇角勾出一个极其苍白的笑:“魂不附体,神思恍惚,我过得,大概同行尸走肉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句话说得我有些心惊肉跳,刚拿起的茶杯蓦地重新落回原地。
顿了顿,我轻叹:“你这又是何必。”目光落到他墨青色的官靴上,“大道理我便不同你讲了,如今大局既定,你我作为局中人,早一日接受现实,便能早一日往前看。你说是不是?”
他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语气却依然有些颓然:“你说的是。事到如今,再执着过去只怕也于事无补。”抬头看我,眼里稍稍多一些神彩,“重要的是,如何为今后做一番打算。”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好劝,默了默,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望着他苍白的脸,又关怀道,“你的身体不甚好,和亲一事虽事关重大,可遇到跑腿的事,随意差个侍郎过来就是,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听后眸光一黯,有些伤怀地问我:“我亲自过来,你觉得不好?”
我理着袖子应了句:“也不是不好,只是方才看你走路,委实像是缺觉少眠,有些担心罢了。”
他隔着桌子唤了一声:“长梨。”
我探寻地望向他,却听他道:“我亲自来找你,其实是有事同你商量。”
我垂下头:“与和亲有关的事,你们礼部自己看着办就是,无需再向我禀报,若有文书,便教人呈我一份,我反正闲着,挑个时间过目过目,也便记下了。”又涩涩一笑,“何况,和亲的公主又没有问名、纳吉、请期这类的繁礼,过程虽然简陋了些,倒也省去了我许多麻烦。”
却听沈初语调沉沉:“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这个的。”
我困惑地看他:“那你是来说什么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搁在案上。
沉香缭绕中,他的声音极轻:“我并不是因你和亲的事才缺觉少眠,而是因为我在找这样东西。”
我忍不住好奇地拿到手上,问他:“这是什么?”
他淡淡道:“听说苗疆有一种药物,饮下即可陷入假死。”我的手抖了抖,听他又道,“我寻遍苗疆,总算不负苦心。此药昨日我已找人试过,效果很好,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我道:“等一等。”
他接着说下去:“长梨,将此药饮下,你便可躲过这一劫,你‘死’之后,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眼神颇为深沉地望着我,“这座宫闱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待此事告一段落,我便辞乡归隐,你我寻一处世外桃源,总有办法将这一生好好地过下去。”期待地看着我,“长梨,你觉得好不好?”
我将他的话整理了半天,讷讷问他:“你的意思是……让我诈死?”
沈初朝我点点头,眼睛里有恳求之色。
我望他半天,终是嗒地一声,将手中瓷瓶放回桌上,就见他眸光一晃,有些始料未及:“你不愿意?”
我缓缓起身:“你为我做这些,我很感激。但,总归是有些晚了。明日,慕容铎的婚使便要入京,若是此刻我出了什么差池……”叹一口气,“即便皇兄预备重择一位公主替我入燕,只怕也没有时间了。”静静望着他,“此番皇兄忍辱答应慕容铎的求亲,是为了化一场干戈,我既是皇家之女,便应当与皇兄共同承担这一屈辱,又怎能因我的私心,便让所有的一切都付诸流水。”
停在沈初面前,俯视着他,淡声道:“沈初,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仰脸看着我,半晌,很快将喜怒敛去,慢慢饮了一口茶,站起来:“我不急着现在就要你的答复,此药留在你处,你好好地想一想。”他身材比我高大许多,极轻易就将我按入怀中,伴着他的心跳声,是悠悠的一句话,“长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慕容铎。”
我挣了挣,没有挣开,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道,不知何故添了些伤感,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同宋诀一样死心眼儿呢。”
他听后一愣,猛然松开我,方才还不见他脸色有这般差,此刻竟是一片惨白。
我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
他语调不大自然:“你去见他了?”
我觉得他神色亦有些不大对,愣愣地点了下头,却见他一撑额头,笑得凄然:“没有想到,你竟还是选了他么……”
沈初见微知著,只从我不经意的一句话,便得出我在他二人之间选了宋诀的结论,委实有些不大容易。
又听他问我:“他究竟哪里好?”
他的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一慌,又不好不言语,便捏着衣角委婉道:“他没有哪里好,老实说遇到他之前,我心中所欣赏的男子全不是他那副样子。譬如我喜欢为人庄重的,在他身上却找不出有哪处庄重,譬如我欣赏有才华的,他却连琴都弹不好,又譬如我向往书香门第,他却是正经的武将出身……如此说来,我看上他,的确是没什么道理的。不过,感情的事么,向来不大好说。”
这番话说完,二人都沉默。
也不知那日是怎么送沈初走的,只记得他离开前,脸色比他来时还要令人忧心。我生怕他还没有走出宫门,便在哪个地方倒地不起,还特意嘱咐婳婳将他送到通化门外的马车里。
待他走后,我望着他留下来的假死药,伤怀地想,自己当真是造得一手好孽。
离京那日,是个阴天。
燕地千里迢迢,往来不便,因而六礼不能齐备,一切礼节都从简,一般公主婚礼中送亲环节中的“催妆”、“障车”、“却扇”等热闹而喜庆的场面,也都看不到,却唯独送亲的阵仗气势庞大,颇有上古婚俗的遗风。
云辞亲自下令,以左金吾卫大将军赵安、光禄卿李冼持节护送,礼部尚书沈初为婚礼使,一路送我到燕州。
当此生第一次穿上百鸟朝凤的喜服,当在群臣瞩目中走出燕禧殿,当送亲的马车驶过帝京平坦、喧闹的街道,我的心都一如止水。
泪流满面不至于,万念俱灰倒是有那么一点。想起昨夜,我告诉婳婳不让她跟来受罪,她坚决不从,誓要追随我到底,我极无奈,只好偷偷在她茶中下药,将她放倒,才免去一桩麻烦。
不过,今日没有婳婳前来相送,却多少有点寂寞。
如今,端坐在华丽的马车中,我对自己道:“不来也好。”
此话却惹我有些思量,自己口中说的不来也好,究竟指的是谁。
半月后,马车总算颠簸到了燕州地界。
慕容铎为人不大厚道,只遣了亲信前来接应,又因巷道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送亲的长队这个城进得便异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