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伍破产了,在他最终决定走上诈保这条不归路时,内心是痛苦的,从此他将亡命天涯,不再有人认得他,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被自己彻底遗忘……
本来一切都稳稳地运行在轨道上,好好的,假使钢索够坚固,假使手中的平衡杆够长,假使自己的注意力够集中……这个世界对甄伍来说那便是足够完美的,至少是足以保持平衡的。他此刻也许正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揉着惺忪睡眼,懒洋洋地唤着开放式厨房间里那个女人的名字,“鹃,咖啡浓点,记得半粒糖……”可这恍若隔世的映象,仅在他睁开眼的一刹,便如砸在他脑门上的橡皮锤,震得他顷刻间清醒。他身下的这张床好小,硬得象棺木板,掀开半黏在身上如木乃伊裹尸布般湿漉漉的被子,甄伍来到了卫生间的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用双手摸着那张脸左右端视,不算英俊,也不具十分明显的特征,至少需要再熟悉几周才能从镜子里完全适应它。一周前,这张脸在这世上是绝不存在的。托地下整容师的福,虽只动了三处,却已面目全非、焕然一新。当然,这对那些地下整容师的理解力是个不小的考验。由于甄伍坚持,不求“改良”,只求“改变”,最终,他为这悖于常理的诉求与过于诡异动机额外支付了1万元,权作为“免深究”与“免疑虑”费。
这是开在上海金山区海边的一家私人小旅馆,两层青砖小楼,甄伍住楼上,推门可见大海——不具美感的海。不是黄金海岸,没有银色沙滩,更不见碧海蓝天,有的只是灰扑扑的海面和阴沉沉的天——6月下旬了,上海已入梅。
一阵不紧不慢的洗漱声中夹杂着早间新闻和手机铃声,甄伍对他的新手机显然还不甚熟悉,这是它首度以来电而不是闹铃的名义正式响起。
“看样子你要亲自来一趟了。”这是邵启亮——甄伍的死党。
“怎么了?”甄伍一嘴的牙膏泡沫。
“唉,我搞不定,就差没告诉她保单在那包里了,老实讲,你老婆够笨的。”邵启亮在焦急中抱怨,转而有了新主意:“今天上午9点,正好是你老人家的追悼会,龙华殡仪馆,我也去,你趁她不在,回趟家,换个显眼的位置放。”
甄伍的表情僵了几秒,泡沫顺嘴角溢出,往下巴缓缓流淌,他急用手中毛巾抹了一把,醒过神似的说:“哦,好!交给我,你早点去,稳住他们。”
收线后,甄伍感觉怪怪的,心下盘算,得立即出门。但不忙回家,先去龙华殡仪馆走一遭,这世上谁人能有机会出席自己的追悼会呢?这也实在太销魂了吧……
甄伍赶到的时候,殡仪馆3号厅的里里外外已经有人在张罗了。甄伍的另一个死党赵鸣和邵启亮的老婆袁静正在里面摆放花圈布置会场。厅门口,李美鹃被簇拥在爸妈、表妹、裴思格站成的包围弧当中。她抽泣着,双眼肿成了红灯笼,面色惨白。美鹃的妈妈抹着泪,老爸轻拍她的肩,安慰道:“鹃啊,想穿了这就是个不得不办的仪式,不要太当真了——回得来是幸,回不来是命……”表妹立在一旁帮他们递纸巾,自己手中的那张早已浸透了被捏成一小团紧攥于掌心。
裴思格今天一身肃穆的黑,却怎么也盖不住左腕上那块五彩斑斓的表。那块表甄伍太眼熟了,他一直觉得那款式、那明亮的色调跟她白皙水嫩的皮肤真是绝配。她今天看上去虽略显抑郁,但精神状态还不错,正挽着美鹃的小臂,口中不住念着:“别这样,鹃。快别难过了,自己身体要紧。”眼神却飘忽不定,努力借话之缝隙穿透人墙,极不安分地往那厅里搜寻着什么。很明显,她天生不具有一心二用的本领。厅里一共就两个人,不明白她在寻什么。一切都与预想中相仿,只好象单单少了谁……
甄伍立在2号厅廊前落地窗下正暗自揣度,忽见走廊远端迎面一路小跑过来个熟悉的身影——邵启亮,只见他手里拎着一只花圈——上面定写有甄伍的名字。对了,就是这小子,他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认得甄伍现在这张脸的人,也是一早来电话那人。甄伍下意识把脸别转向另一边,给了他一个背影。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还帮得上忙么?格格,赵鸣呢?”甄伍没听到有人回应他,只听他又“噢”了一声随即进了3号厅。甄伍心中暗骂:“废物!当临时演员都不够格的废物!”
甄伍的父母在他刚步入社会的那几年里相继离世,父母的兄弟姐妹及他们的下一代与甄伍都很少往来。跟李美鹃结婚那会,想办几桌酒席,邀来的却都是美鹃的外乡亲戚,自己这边只有几个哥们来捧场。这回甄伍“出事”,想必美鹃即便有心通知,怕也摸不着那些高贵亲眷家的门。看来今天追悼会上熟识的面孔也就这么几张了,接着赶来的都是些年轻的生脸,甄伍猜想八成都是美鹃的同事,陆陆续续,男男女女,又来了约摸8、9人。甄伍确信至此无人认出他,连裴思格也不例外。
3号厅是个小厅,甄伍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就站在了厅门口一侧。尽管无人组织,面前却已自发站成了不那么规整的三排横队,零零落落,稀松间隔而立。这一刻,仿佛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得不被那慑人心魄的悲伤气氛暂且拉开些距离。大都市里的个人悲伤情怀往往是趋于封闭式的,伴随着仪式般的孤独。众人屏息凝神,垂目肃立。
本以为是件有趣、刺激的事,如今甄伍却被这无形的悲痛气场一并笼罩其中。尤其是当他隔墙听到4号厅里的哀乐及乡野式的嚎丧,那种感觉,仿佛这3号厅里也千真万确死了人——或许,真有那样一具尸体正静躺在冰冷的棺木里,只等工作人员推上来以供悼念者瞻仰。
不出甄伍所料,追悼会是由邵启亮来主持,不是因为“生前”与他关系最好,而多半只因这小子是这一众人中参加追悼会次数最多、对流程最为熟悉的人。自邵启亮进了寿险公司从事理赔工作以来,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类追悼会不下30次了,可谓“身经百战”,每次都是受公司委托,专挑罹难家属悲痛欲绝的时刻“雪中送炭”。当然,也非每一笔赔付都有必要如此做作的隆重,终究要看亡者的社会影响力与这样一笔小小的投资预算是否匹配。运气好时,他也能在主持人勉为其难的“邀请”下,上台蹭上一两句简短致辞,大体千篇一律,无非是“代表某某某公司向某某某及家属致以深切的哀悼……”。
这活,虽说深究下去确实不怎么阳光,且碍于古国之千年风俗,每次从殡仪馆归来还不能直接回家,得到闹市区转上一圈或凭着公司给的赠券去浴场泡上一两个钟头……可私下实惠点想,倒也有轻松自在的一面。一般人家的追悼会都安排在上午,去公司打卡肯定是免了,他只要先去店里取了预定的花圈,对照保单上的姓名,确保挽联没有写错,然后去人家追悼会上站上一站,他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算是完成了。连手机都不用开,见过追悼会上谁的手机欢快地唱响么?
但今天,启亮明显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且还肩负着主持之重任,他竟也敢迟到。
邵启亮表情凝重,出列转身,伸手至口袋里摸索悼词稿纸,抬头瞥见立于最后排的甄伍。甄伍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反而嘴角轻挑,回他一个浅笑。惊得邵启亮手在口袋里抖了一抖,大脑瞬间时空错乱。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有甄伍一人是抬起头的,那样的明目张胆。可似乎又挑不出毛病,要说这儿没他什么事,显然不客观,今天本就是他老人家的“大日子”。只不过,此刻他老人家应该鬼一般潜回家里才是,怎料会跑到这儿来凑热闹?这么想着,稿纸已端在面前,可情绪却被甄伍搅扰,全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人深情表达无限的哀思。甄伍见启亮那一脸的紧张与尴尬,先低下了头,两秒钟后转身出了3号厅。
甄伍没有走远,站在门外认真旁听着自己的追悼会。他知道此刻启亮一定在心里暗骂他变态,他也在心里较上了劲:对!我就变态!我他妈都走到了这一步,还怕个鸟?反正厅里高悬的那张脸已经永远消失。话说那张遗像,美鹃也太不靠谱了,弄了张驾驶证上的照片,拍得丑倒慢说,下面那一串编号都还在……
这是一场没有遗体告别的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还没等甄伍做好撤退的心理准备,大部队已鱼贯而出,仿佛小学大门口下午四点钟的景象。他只得赶紧背过身去往反方向踱,听到身后两个生平最熟悉的女声。
“爸、妈,随我先去公墓看一眼吧,碑文应该刻好了,我订的是双穴,完了中午我们外面一起吃点东西,下午送你们去机场。”这是美鹃孱弱却踞守主见的声音。为何是双穴?甄伍了然于胸。
“美鹃,让我陪你们一起吧,下午去机场,我开车送会比较方便些。”甄伍感觉裴思格今天有些反常,假如这世上果真会有人在内心深处恨美鹃,那人一定就是她了,可今天又何故这般大献殷勤?更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唉,同样是临时演员,邵启亮整个一混盒饭的,裴思格的戏却又过了……
当甄伍终于转过身来时,只看到走廊尽头4女1男5个背影,邵启亮、袁静、赵鸣他们则早已不见了踪影。甄伍不敢怠慢,追那5个背影而去。是另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假如他真的死了,最终的落脚点将在何处?今天这一切都太他妈欢乐了,甄伍只觉得牙根痒得要命。
在墓地里,甄伍看到了自己百年后的住所。那是一座独栋别墅,有花有草,有树有鸟,相对于两穴骨灰盒大小的居住面积而言,占地面积相当大,算得上是低密度、低容积率的“豪宅”了。就是不知道去了阴间后会不会摊上房产税这回事,假如阎王爷也缺钱花,说不定真出政策。回想自己搞了这几年房地产开发,怎么就没参透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呢?世界再大安睡只需一张床,美味再丰一日食不过饭八两,房子再多死后地盘也就一尺见方。可道理归道理,甄伍“身前”面临的那些个危机,恐怕还不是懂得道理就能化解的……
虽说时间充裕,但正事早晚还是得去办,他想,早办早安心……接下来还有一句,可在脑袋里刚一露头就被他给掐灭了——早死早投胎,只因这是在墓地。于是他匆匆赶往阔别一周的家——他和美鹃曾经幸福美满的安乐窝。
甄伍的家在一个大型居民小区的二楼,一梯一户,故无须避邻家耳目,他确信家里是没有人的。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唯独客厅里多出一个借假壁炉搭设起来的简陋灵堂。上面有烛台,有供品,缺了那张遗像,想必此刻正躺在裴思格的车后备箱里。甄伍不会坏了自家的规矩,拖鞋还在一进门的鞋柜里,他照例换上,然后从客厅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开来,尽可能做到不破坏“现场”。他要找到那只大号的LV手袋,并确定那四张保单还在那手袋的夹层里。
终于,那只手袋在卧室的壁橱里被他找到了。他急打开去摸夹层,然后眉宇解锁,长舒了一口气,顺手将手袋掷向床尾,整个人仰面瘫倒在梦中那松软的大床里。此时此刻,这是他的命,是他甄伍一切的价值所在。回想这心惊肉跳的一个礼拜,甄伍很难用量化了的结果来计算得失,即使他曾是财经大学高材生。
两次失败的创业经历,使甄伍变身“大负翁”,可真正促使他走上诈保这条不归路的,却不是破产本身,而是美鹃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他从启亮那里借的60万尚且久拖不还,哪有能力承担这巨额的医疗费呢?就光骨髓移植一项就要花费好几十万。启亮之所以愿意帮他实施诈保计划,也绝非纯粹出于朋友情谊,终究还是急于讨回那60万。要知道,面对一个欠债的赌徒来说,劝他回头是岸,于己是极端绝望的,远不如怂恿他押上身家性命再赌最后一把。
甄伍愿意赌,为了美鹃,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真的死去。于是他在启亮的专业指导下,早在半年前就为自己买了《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因为各家公司的意外险保额都设有上限,启亮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所以除此之外,他在一个月内的不同时间又分别投保了另外三家公司的意外险,都买了最高一档,总保额350万元。万事具备,只等美鹃她们学校09年暑假的到来。
每年暑假,美鹃都会回吉林老家看望父母,可今年却要面临是否将病情告知父母的大难题——她是独女,也是孝女。也叫人算不如天算,刚进入6月,美鹃的病情没有恶化,她妈妈却突然卧病不起。她当即跟学校请了假,打算回去一趟。这一去,很可能暑假也就不再回去了。甄伍一时乱了阵脚。
计划中,他应该在7月中旬随启亮的老婆袁静她们银行一同前往连云港旅游,那才算真正走入了计划的核心部分,可如今一切都提前了。所幸也就在那两天,甄伍听说裴思格新去的那家公司也搞旅游,时间还算吻合,一周后动身,可以带亲眷,目的地是青岛。甄伍盘算,那倒也行,也是海边——只要是海边。启亮的计划其实很简单,正是要制造一个众目睽睽之下溺水身亡的意外现场。
他们约好,启亮晚半天动身,由裴思格事先将他们要去的那片海域通过手机短信告知他,以便他有足够的时间在距岸垂直距离约5公里——也就是甄伍的体力极限处,提前放置一套带浮标的潜水用具。
为了事先不告诉美鹃实情,而事后却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甄伍特意去东方商厦买了那只正卡LV手袋,并在送她去机场前将那4份保单悄然塞进了手袋夹层。美鹃走后当天,甄伍和启亮将裴思格约了出来,鼓足勇气将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可令甄伍感到讶异的是,裴思格听后竟花容犹在、面不失色,仿佛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早在她的料想之中。裴思格当场欣然应允。
三天两夜的游程,甄伍只花了半天时间就跟同队的所有人都混了个脸熟。第二天就要去海边,甄伍耍了个小花样,当着裴思格的面与同行的几位男同事约定,有种、是好汉的到时候一定要下海比试谁游得远,输了的是废物,不下海的干脆就是孬种。此话一出,顿时在男同事们当中炸开了锅,若换了私下里男人之间较较劲倒也未必有几人真拿他的话当回事,可这是在美女新同事裴思格的面前,不可能有人示弱,所以个个全摆出一副摩拳擦掌的腔势。
六月的海水还是很凉的,且有风有浪。但裴思格的魅力也就真的那么大,一到海边,同队里只要是公的,全象是打了鸡血似的往冰冷的海水里扑。他们哪里晓得,甄伍早在中学时就是游泳健将,这里没人能比他游得更远。但对甄伍而言,计划的要领反在于千万不可显得过于强势,姿势也不可过于专业。为此,临行前启亮甚至特意关照他好好回忆一下小学时使用过的狗刨式泳姿……
甄伍真的在狗刨,而且刨得是那样专注、那样慢、那样卖力,以至于连前三名组成的第一方阵都难以进入。但大约游到离岸一公里的位置,第一方阵里就有人耗尽了鸡血,大口吞吐着海水逃命般折返。紧接着又有人哇哇乱叫,说脚好象抽筋了。其实全在放屁,抽筋的话早沉了,还能原地踩水?等第一方阵里空无一人时,甄伍才回头来看,一排起起伏伏的后脑勺,全赶着上岸认领那“废物”名号去了。此刻对于那班“废物”来说最重要的是保持均匀的呼吸,而根本无暇招呼甄伍一同返回。甄伍这才从容更换泳姿,先来一段漂亮的蛙泳,接着又换成了势如破竹的自由式泳姿一路乘风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