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着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来时,那旋律又变得昂扬壮丽浩渺无边,她的心象风中的柳条一样飘荡着,同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脊椎里直冲到头顶,于是她的身体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双手把玩着小石匠那只厚茧重重的大手,眼里泪光点点,身心沉浸在老铁匠的歌里,意里。
(《透明的红萝卜》)
这一个长句129个字,包含八个分句,八个分句用的也多是长句,把人物细腻的感觉伤感的情绪描写了出来,用舒缓的语势和缓慢的节奏把读者带入情境之中,十分具有感染力。
短句简洁明快、干净利索,适合用来描写紧张的气氛,或者抒发激越的感情。如:
(20)杀——!他端着标枪,对着我刺过来。
我跑。
他追。
……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的标枪刺中。标枪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
(《蛙》)
这是几个段落多处用了短句,甚至直接用短句“我跑。”“他追。”作独段句,描写万小跑和肖下唇一跑一追的紧张情景。
再如:
(21)她更加用力地嘶叫着。日本士兵抓住二奶奶的两条腿,用力往后一拽,二奶奶平躺在炕上,她的后脑勺撞得墙壁澎咚一声响。二奶奶平躺之后,肚子像山丘一样耸立着。日本兵先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把,然后目眦裂开,对准那假肚子,用力捣了一拳。日本兵用膝盖压住二奶奶的腿,伸手去解她的裤腰带,她拼命挣扎,折起上身,对准俯上来的蒜头鼻子,狠命咬了一口。
(《红高粱家族》)
这一段文字用连续的短句,描写了日本人意欲对“二奶奶”施暴的粗鲁动作和野蛮行为,以及“二奶奶”奋力反抗的情景。正是这一系列的短句,营造了紧张的气氛,激发读者对日本人的愤恨和对二奶奶的同情。
我们再看两个用短句表达激越感情的例子:
(22)拿起刀,拿起枪,拿起掏灰耙,拿起擀面杖,打鬼子,保家乡,报仇雪恨!(《红高粱家族》)
(23)欢乐!欢乐!欢乐!
(《欢乐》)
长句和短句的配合使用能使句子长短交错,相互补充,使文章波澜起伏,疏密有致,增加了语言的表现力。如:
(24)我再也不要看你这遍披着绿脓血和绿粪便的绿躯体、生满了绿锈和绿蛆虫的
灵魂,我欢乐的眼!再也不要嗅你这个扑鼻的绿尸臭、阴凉的绿铜臭,我欢乐的鼻!再也不听你绿色的海誓山盟,你绿色嘴巴里喷出的绿色谎言,我欢乐的耳!永远逃避了绿色我欢乐的灵魂!
(《欢乐》)
这一组句群构成了排比,前三个句子中长句和短句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组句式整齐又富有变化的排比。第四句又变化了句式,整段话像一曲澎湃高昂的交响乐,而短句则是其中恰到好处的鼓点,作者将长句与短句巧妙地结合,使这一段文字充满了无限的激情!
长句和短句是句式角度的修辞手段。莫言小说的长句式表现为字数多,多用联合结构和修饰语,句子某一成分结构复杂,分句结构层次较为复杂;短句式则表现为字数少,少用联合结构和修饰语,句子结构简单、层次分明。长句式具有一定的欧化特点,短句则是汉语的特色,莫言小说的句子有从长变短的趋势,体现了其语言民族化、本土化的特点。长句适合用来表示舒缓的语势和缓慢的节奏,抒发细腻深厚的感情;短句则适合用来描写紧张的气氛,抒发激越的感情。莫言善于根据文章具体的语境,结合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巧妙而准确的运用它们,有时繁复精细,有时简洁准确,使文章富于变化,充满感染力。我们曾有专文讨论这个问题,参阅侯明午、许金玲《论莫言小说长短句的选择和运用》,载《语文学刊》2013年第8期。
整句和散句的选择
整散是集合的概念,单个句子无所谓整散,一组句子就存在整散的问题。王希杰先生在《汉语修辞学》中指出:“如果一组句子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之点,这就叫做整句。……一组句子,句式不同,长短不一,也没有相同的词语,这就是散句”。[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100~101页。]古代的文章多讲究整齐美,常用整句;白话文运动之后,现代的文章以自然为美,一般以散句为主,整句只在必要时适当运用。所谓“必要时”,是指适应表达内容或者上下文的需要时,比如我们可以用反复或者排比来抒发强烈的感情,可以用对偶句来使文章韵律和谐,在文章中恰当的运用整句,散中见整,可以起到很好的修辞效果。整句与散句各有所长,整散的适当调配和完美结合,是我们的最高追求[许金玲等:《莫言小说中的整散句艺术》,《文教资料》2014年第4期,第29页。]。
一、整句和散句的不同修辞特征
在莫言小说的整散句中就有所体现。整句的形式整齐,声音和谐,气势贯通,适合用来表达丰富的感情。莫言在小说写作的过程中,十分善于使用整句来释放激情。如:
(1)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是你们,你们这些跳蚤亵渎了母亲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类般的跳蚤!
(《欢乐》)
(2)你用力、发疯般地摇动把柄,喷粉器发出要撕裂华面天空的痉挛般的急叫声,你感到一种空前的欢乐!欢乐!欢乐!欢乐!……周身针扎般的疼痛中,你还是感觉到了蚀骨的欢乐。欢乐!欢乐!!欢乐!!!不在欢乐中爆发,就在欢乐中灭亡!
(《欢乐》)
当一组句子出现相似点或相同点的反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加强表达的感染力。例(1)用反复句式强调“不是我亵渎母亲”,配合感叹号的使用加强了语气,表达了充沛的感情,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2)中“欢乐”的反复出现了两次,并都承接之前的句子强调宾语,语言的重复充分地表达了强烈的心理感受,恰当的诠释出了“空前的欢乐”和“蚀骨的欢乐”的内涵。
再如:
(3)水红衫子!你越来越醒目,越来越美丽,你使我又兴奋又烦恼,我不知是爱你还是恨你。你像一团燃烧的火,你周围的芦苇转瞬间就由金黄变成了橘红。水红衫子!你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站起来。你不要后退呀!你后退我前进。水红衫子,你干么畏畏缩缩,身后拉拉响着芦苇。水红衫子,你使我变成了一只紧张的飞蛾……
(《球状闪电》)
(4)跳蚤在母亲的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亲积满污垢的肚脐眼里爬,爬!在母亲的泄了气的破气球一样的乳房上爬,爬!在母亲的弓一样的肋条上爬,爬!在母亲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亲的尖下巴上、破烂不堪的嘴上爬,爬!不是我亵渎母亲的神圣,是你们这些跳蚤要爬,爬!
(《欢乐》)
整句和散句的结合更能体现出汉语的节律美、音乐美。例(3)中间隔反复的“水红衫子”体现了当时这一件水红衫子对蝈蝈产生的强烈吸引,为后文的悲剧埋下了伏笔。例(4)是一组排比句,这七个句子都以“爬,爬”结尾,对单个句子来说,“爬”的反复是一种强调,对整个句群来说,语势得到了加强,文章更加富有节奏感。
二、整句和散句的不同语用场域
我们对莫言小说一大深刻的印象就是民间色彩浓重,体现之一就是文中出现了大量的民间诗歌。中国的诗歌讲究韵律和谐,因此莫言在写到诗歌时,无论是引用还是自创,往往用的是整句。
例如《五个饽饽》中财神爷的歌:
(5)财神爷,站门前,
看着你家过新年;
大门口,好亮堂,
石头狮子蹲两旁;
大门上,镶金砖,
状元旗杆竖两边。
进了大门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墙;
斗大福字墙上挂,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转过墙,是正房,
大红灯笼挂两旁;
照见你家人兴旺,
金银财宝放光芒。
这首歌,头三句是三三七的格式,然后是四句七言,然后又是三三七,最后又是两句七言。除了韵脚的和谐使诗歌具有了音乐美外,句式的整齐也使诗歌的节奏显得更加鲜明。
《大风》中爷爷唱的歌也十分整齐,三组句子,都是严格的对偶:
(6)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飞艇》中孩子们讨饭时自编的诗歌,《野种》中“父亲”逼民兵们睡觉时自编的歌,《丑兵》中丑兵唱的一首关于丑娃娃的歌,《白鸥前导在春船》中梨花和大宝对唱的歌,等等等等。可见,在小说中使用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整句是不可缺少的,它正是中国语言音乐美的一大体现。
三、整句和散句相结合的表达技巧
长篇小说《檀香刑》中莫言糅合了家乡的猫腔艺术,融入民间说唱艺术的精髓,不仅体现在文章在章首或段中穿插的猫腔小段,还在叙述过程中多处运用了整散结合的句式,使人物的叙述语言化为近似于猫腔的说唱语言,“使小说成为一部诉诸声音,可以用耳朵阅读的神品妙构之作”。
先看两处唱词。
(7)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檀香刑》)
(8)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乡亲们呐,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西没齿不忘大恩德。搬不来救兵俺就不回程。”
(《檀香刑》)
文中加点处都是对偶整句,并且在整齐中有变化,既增添了唱词的节奏感,又显得生动不呆板。
非唱词的叙述语言也常使用类似说唱的句式,且看《眉娘浪语》中的一段话:
(9)爹,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扔了四十数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带着你的猫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骗那些痴男怨女,赚那些大钱小钱,吃那些死猫烂狗,喝那些白酒黄酒,吃饱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墙头,睡热炕头,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岁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乱语,响马不敢说的话你敢说,强盗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恼了知县,板子打烂了屁股,还不低头认输,与人家斗强,被薅了胡须,如同公鸡被拔了翎子,如同骏马被剪了尾巴。戏唱不成了,开个茶馆,这也是好事,过太平日子。谁知你阃教不严,让小娘乱窜,招来了祸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气吞声,做一个本分百姓,吃亏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气用事,棍打德国技师,惹下了弥天大祸。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闹到这步,你还不罢休,跑到鲁西南,结交义和拳,回来设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狱,遍体鳞伤……
(《檀香刑》)
加点的整句穿插在一般叙述的散句之中,使语言既整齐又有变化,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又有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盘。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
(10)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插着六面银色令旗,头戴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靴,手提枣木棍,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身材玲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活蹦乱跳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卢帽,倒拖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
(《檀香刑》)
(11)单饼大得赛锅盖,大葱鲜嫩水灵灵,烧酒冒气热腾腾。俺与那小山兄弟,相对一笑,两个孙丙,一真一假,端起酒碗,当啷一碰,仰脖子灌酒,咕咚咕咚。热酒入肠,眼泪汪汪;江湖义气,慷慨激昂。望乡台上,携手并肩;化为彩虹,飞上九天。然后我们大吃大嚼,牙齿不好,囫囵吞枣;视死如归,胆壮神旺;一场大戏,隆重开场。
(《檀香刑》)
这两段的加点文字多处使用了对偶,例如句子(10)中“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例(11)中“大葱鲜嫩水灵灵,烧酒冒气热腾腾”等处是精心安排的对偶句,例(11)中多处运用四字格作小句,抑扬顿挫,气势贯通。这些句子时而整齐时而变化,充分显示出语言的音乐美。
再看一组句子:
(12)“小兔崽子,你是哪个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谁让你来搞破坏?”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水光潋滟。
“你爹叫什么名字?”
两行泪水从黑孩眼里流下来。
“他娘的,是个小哑巴。”
黑孩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黑孩——黑孩——
(《透明的红萝卜》)
这一组句群的整齐之处体现在疑问句与陈述句的重复和交叉,疑问句隐藏问话人只发出声音,陈述句以黑孩为主体进行静态描写,就像一组电影镜头,镜头下只有黑孩的脸部特写,配音是队长的一串问句,随着质问的声音发出,黑孩针对每一个问题作出相应的反映,这一组有声与无声的对比和结合,使文章显得意味深长。
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的选择
我们把口语里经常出现而在书面语里较少出现的句式,叫做口语句式;把书面语里经常出现而在口语里较少出现的句式,叫做书面语句式。
一、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的区别
莫善于选用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在莫言的小说语言中,言这两种句式的主要区别是:
1.书面语句式往往附加成分较多,句子较长;口语句式则附加成分少,句子较短。如:
(1)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黄昏,马桑镇上,到处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紫红色。
(《民间音乐》)
(2)“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后,农民省会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冲。”
(《白狗秋千架》)
例(1)是书面语句式,“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黄昏”作状语,“一层沉重而浓郁”作定语修饰“紫红色”,全句38个字。例(2)为口语句式。这是《白狗秋千架》中的“我”所说的话,每个句子都是短句,平均句长为9.3,并且附加成分很少。
2.书面语句式语句之间结构较紧密,常用关联词语;口语句式往往结构松散,少用关联词语。如:
(3)所谓人的性格发展,毫无疑问需要客观条件促成,但如果没有内在条件,任何客观条件也白搭。正像毛泽东主席说的:温度可以使鸡蛋变成鸡子,但不能使石头变成鸡子。
(《红高粱家族-高粱酒》)
(4)(因为)小石匠对得正,桥洞里(又)瞄得准,(所以)半桶水几乎没浪费一滴。
(《透明的红萝卜》)
例(3)是书面语句式,使用了关联词语“但”“如果……也”“但”,使句子连接紧密表意严谨。例(4)是口语句式,作者可以使用括号中的关联词语但没有用,结构松散但意思完备,符合口语简洁准确的特点。
3.书面语句式常用主谓句和完全句,相对而言,口语句式常用非主谓句和省略句。
(5)确实,这故事本身平淡无奇,可是黑沙滩是迷人的。
(《黑沙滩》)
(6)“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我的妻子撇撇嘴,打了一个哈欠。
(《黑沙滩》)
同样是说“故事平淡无奇”,例(5)作者用一个完整的主谓句来叙述,例(6)“妻子”则用一个名词性非主谓句来评价;前者是书面语句式,后者是口语句式。
二、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的选用特点
莫言的小说对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的选用,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