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酸风射太白
起 赌局
这是一个六界共存的世代。
妖、怪、人、鬼、灵、魔——共存于世的宇宙六界,因为人类黑白的混淆,早已失了明确的界定,已然分辨不清了。就像上古时期的特色人种,传到这个世代,要么灭绝,要么杂杂混存,雌雄莫辨。然而,人类世界的一切规则,皆可套用在其他五界上。小到柴米油盐,大到改朝换代,当然也包括生老病死。
因此,这世间无奇不有。
六界中,有一界为“灵”类所居。
相传,灵界种族繁多,星相各异……
也相传,灵界中有一个名为“古骨”的族类,他们以经营骨质品为生,最爱收藏的,也是各类稀有生物的骨骼。
说来也是凑巧,古骨族有位老族长,老族长有座收藏楼名“骨骨阁”。族长还有个小孙子,小家伙完全传袭了祖父对收藏的痴迷。
可在某一天里,小孙子粗心撞碎了骨骨阁内的收藏,气得老族长捶胸顿足,胡子揪掉一大把,急命金木水火土五大“星骨宫”的执行者,务必找回一模一样的骨骼。给出的奖励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将会有半年休假,并能升官发财。
起初,此五人并不在意升官发财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小小——事,但当听说能得到半年休假时,不约而同来了精神。时隔一夜,星骨宫内寂寥无声,已是人去楼空,五位尊长各自带了亲信,只留仆从打扫屋子。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骨骨族人都听不到五星尊长的笑声,看不到他们的绝色容貌。
唉,谁能第一个带回骨骼呢——这是五星骨宫所有仆众心底共同的疑问。
这些尊长们平日里就喜欢互相斗气,闹闹内讧是常有的事。他们不怕别的,就怕某位尊长在回程途中被其他几位合伙暗算,到头来谁也拿不到第一呀。
唉唉!
不仅仆人叹气,老族长也是忧心忡忡。他担心,若是那些家伙打斗起来又撞坏骨骼,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是了是了,为了确保万一,在他们回来前,五宫内留守的仆人们暗暗开起了赌局,看看谁能押中头彩。
想知道谁能第一个完成任务,并得到半年的休假吗?
想?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不想?
对不起,凡不参加赌局者,将负责在星骨宫刷洗茅厕,直到尊长们胜利归来。
开篇 留书三封
第一封,给——
风儿那亲亲的爹:
孩儿自幼受爹的教诲:循规蹈矩,刻守本分,为人要宽厚,待人要善良。孩儿也牢记在心,一时不改忘记。如今孩儿已长大,此番外出,不为惹是生非,只为求得一记灵药,以治疗大哥长年的疾病,这是孩儿……不不,这是我们一家人多年来共同的心愿,还望爹爹不要阻止。
爹请放心,孩儿谨遵教诲,绝不会为祸他人,也请爹不必费心找寻孩儿。待寻得所要之物,孩儿自会回来。
如果……(此处是一团圈掉的墨迹)
不好意思啊,爹,孩儿写错字了。还请爹不要吹胡子瞪眼睛,您的胡子虽然没变白,吹多了也会变白的。您现在想骂孩儿吧?呵呵,我想写的就是——
爹如果有时间找孩儿,倒不如花心思劝劝娘和大哥吧,想必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在往书房来的路上了。
哈——哈——哈!
爹,要多笑。
第二封,给——
风儿那亲亲的娘:
孩儿自幼得娘亲真传,论容貌、论功夫皆不在话下,此次外出不是逃家,还请娘不要挂心,也不要想歪了。详情已在爹的信中说明,娘可移步书房查看。
此外,娘,孩儿虽然已满十五,您也不必急着为我找婆家呀,爹都不急,您急个什么劲!
娘不要误会,孩儿不是为了您一个月前说的那句话离家,绝对不是哦。孩儿只是想让大哥的病快点好起来。
第三封,给——
风儿那英俊不凡又气量宽厚的大哥:
展信悦!
当大哥看到这封信时,风儿已经在千里之外了。离家理由已在爹的信中说明,此处,我就不再细述。大哥若有兴趣,可移步爹的书房,想必娘已经在那儿了。
大哥,请不要和爹一起考虑如何找我,我不是逃家,也不是离家出走不回来。找到我要的东西,我自然就会回来的。
在此,也请大哥放心并转告爹娘,小妹我每到一处,只要有“急脚递”(即信局)的地方,一定会寄信报平安。说到寄信,小妹有些感叹啊,小时候,大哥外出时总会写家书回来,爹和娘最高兴的就是念家书给我听了。长这么大,小妹才发现未曾写过一封家书,这次外出,一为求药;二嘛,就当是满足小妹的“家书愿望”吧。
顺便提一句,佩玉被我打昏了,想必还睡在我房里,大哥有空就去看看,没空就差个人去瞧瞧。
好了,大哥,就此搁笔,不写了。
如果不是佩玉突然跑进来打断,小妹其实有好多话要对大哥说。小妹好舍不得……(此处是一团化开的墨渍)
酸风
留于亥时三刻
1 射月
层峦起伏的黛色群山,山顶笼罩着滚动的乌云,仿佛沸腾海浪。
一阵咆哮的山风卷地而过,飞沙走石,如妖魅莅临。风过后,乌云被吹散,太阳在厚重的水墨色中露出些许曦光,照在无人的山麓上。
自古以来,它被唤作“句余山”,绵延千里,周围大城小镇无数,奇珍异兽多不胜数,香花毒草满山开遍。
天色已晚,山中的樵夫猎户早已下山,为即将到来的大雨做准备。
绿草摇曳的山麓上并无一人……
“别跑!”
突兀地,一道声音在林中响起。话音未落,满山绿意中闪过一道白影,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凌厉的飞箭,“咻”地钉在树干上,震落数片绿叶。
“我叫你别跑,听不懂啊?!”声音从茂密的林中传来,夹着气喘吁吁。
白影在树后停顿,随即改变方向飞奔而逃。
它是一只兔子。
白影改变方向后,茂密的林中跑出一位灰头土脸的少年,头发随意束在脑后,杂乱一团,精致的布衣黑一块灰一块,早已没了原来的整洁。如果只看穿着,他很像顽皮的少年,但急遽呼吸的胸部却表明他……不,应该是“她”才对。
她是个全身脏兮兮的姑娘,而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精致的弓,背后的包袱里依稀可见许多箭头。
“该死的兔子!”她骂了句,眼光在林中搜寻,手里的弓也未停下。
我射——我射——我射我射我射!该死的兔子,跑那么快干吗,赶去投胎不成?哼哼,姑娘她就不信猎不到今天的晚餐。
心中连声咒骂,她手头的动作未停。搜寻的目光捕捉到树后一闪而过的白影,她微微一笑,眯起眼拉弓。
“咻——啪!”很好,一矢中的。
侧耳倾听,确定草中不再传来奔跑的声音,她托了托包袱,将弓小心放进去,扬起笑往草中那团白色毛球走去。
她的箭射在白兔身上,兔身陷在高达腰际的草丛里。扫了眼箭尾,她扶着背后的包袱,右手随意向猎物抓去,准备一把提起。她本就随意地去捉,却没想到一只兔子会如此沉重,又因为她将注意力放在包袱上,没防备地只觉得右手一沉,人也禁不住往草丛扑去。
“哎哟!”
“哎呀!”
幸得两手及时撑在地上,让她没整张脸扑过去。同时,身下不寻常的硬度让她诧异,目光顺着右手的白毛缓缓移动,最后停在身下。
男人?长着白头发的男人?
如此,那她岂不是扑在一个男人身上……撑在地上的手僵硬起来,动了动,竟发现自己的胸结结实实压在男人脸上,她更觉尴尬,低讶惊呼,正待爬起,被她压住的男人却先开口——
“姑娘,你几天没洗澡了?衣服好臭。”
臭?
透明的脸皮升起粉霞,顾不得多想,她曲肘用力,手忙脚乱地离开被她压住的男人。她本是屈腿爬起,谁知男人的脑袋仍是直直往她怀中钻,惊吓之余害她跌个四脚朝天,五指飞快抵在男人的额上。
“你……公子你想干什么?”
近距离,她听闻男人叹气,带着吃痛的声音说:“姑娘,你抓着在下的头发不放,在下也是迫于无奈,实在不是存心冒犯。所以,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了在下的头发。”
吓?她睁大眼,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心中不由升起暗恼。放开绕在指间的白发,她没好气地说:“见鬼!”
“在下不是鬼。”
“不是说你……”哇,他、他满头白发,不是鬼,该不是她追了半天又乱箭射杀的兔子吧?
眼中浮出惊恐,忘了爬起,她坐在地下打量起男人。衣服,白缎锦纹镶金兽;靴子,黑底蓝面,做工精致。扫到脚底,她再抬头,发现男人正皱眉盯着她,目不转睛。
她紧了紧拳,有些撼然。
男人原本躺在地上,被她拉痛头发,也跟着坐了起来。他容貌俊美,白皙的脸上嵌着一双漆如夜空的眸子,紧抿的唇显得格外红艳。但,这些不是她震撼的原因,让她惊恐呆掉的,是男人肩上披散的白发——白如雪色的长发。
他的头发恣意披散,纯白柔滑,白得没有一丝杂质。
许是因为被她抓过,肩头的发丝微有凌乱。那一丛白发在绿色中格外醒目,而空无一人的山麓让她联想到——妖。
“兔妖?你是兔妖?”她瞠眼。
男人勾起笑,睥了眼肩头的乱发,摇头,“姑娘,在下月纬,不是妖。如果姑娘真要追究,在下是一个‘灵类’,就像姑娘说自己是人类一样。”
她眨眼,对他的话有听没有懂。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只在意,“你不是我刚才射的兔子?”
男人摇头。
见他无害人之心,她安心了些,开始注意周遭,这才发现男人坐在一块柔软的毛毯上。
“在下不是兔子。”月纬哂笑,伸手捞起身后的白兔递给她,“姑娘,这才是你射中的兔子。刚才,姑娘是把在下的头发当成兔皮了。”而且,抓得他好痛。
想到这一点,头皮的痛麻似乎又来了。月纬收起笑,盯着她单手撑地,一跃而起。
“抱歉。”女子接过兔子,“打扰公子休息。我的箭可有射伤公子?”
“射伤倒没有,只是……”
“怎样?”她焦急起来。
“只是赶了我的睡虫。”
她不解,“睡虫?”
“无妨,我只是午睡。”他的睡意被她赶跑,盘脚坐着,索性和她说话起来,“姑娘是山中猎户?”
“不是。公子你……在这儿午睡?”抬头看天色,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都快黄昏了,你的午睡时间真是长啊——这话在心头绕过,她没说什么,提了兔子准备离开。
月纬似明白她心中所想,轻笑出声,阻止她的转身,“姑娘,你似乎不好奇在下为何一人在山中午睡?”
理好包袱打个结,她拔出射入兔身的箭矢,抬头看他,“公子是富贵人家,富贵人家总喜欢做些平常人不会做的事,公子在此,必定有自己的乐趣。”
她这可是在拐着弯儿骂他?做平常人不会做的事,那样岂非是个疯子?
他挑眉,有些好奇,“我是富贵人家?看得出来吗?”
手头动作未定,她点头,“公子衣着华服,身上干净整齐,在林中午睡也不忘铺上一层毛毯,定是从小娇贵。看公子举止优雅,必定不会自己抱着毛毯上山,想必公子的家仆正在林子的某个地方守着,只要公子睡醒叫唤一声,他们立即就出来了。”
这位公子当人是傻瓜,就他一人聪明吗,看他的穿着就知非富即贵,还用得着问。
“哦?”他扬起笑声,比方才响亮了些,“姑娘很聪明。就不知,姑娘觉得在这儿睡觉有何乐趣可言?”“也许公子喜欢这儿的清幽,林中空气清晰,只要老虎毒蛇不来打扰,在这儿睡一下午也是件惬意的事。”那是他家的事,她管不着。
她应着,估量着时辰,无意将注意力放在白发公子身上。
“不打扰公子,告辞。”
月纬这次没出声阻止,她转身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转身冲他道:“天上乌云密布,公子还是赶快叫唤家仆,收了毛毯回家去吧。淋了雨可不好。况且,山上毒物甚多,公子当心点。”
他挑眉,眸中闪过流光,“既然姑娘认为林中毒物多,可愿意为在下驱杀那些毒物?看姑娘武艺高强,对付毒物想必也有所心得。”
“自会有家仆为公子效劳,何须我这素不相识的小女子。”她轻哼,转身便走。
“若我说,家仆全被我差回去,如今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姑娘可愿出手相助?”
移动的纤细背影顿下,她未回头,道:“公子,小女子已许多天没洗澡,衣服也是酸臭不堪,怎配为公子效劳?你还是另请高明。”
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不再等他开口,女子已迈入茂密的林中,隐隐的,只看到她背后灰色的大包袱突闪突现,包袱中微微露出的一角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那是……
一个年轻姑娘的包袱中怎会有那种东西?
他眯眼,伸直盘坐的腿,曲起一只将下颌搁在膝盖上。直到看不见包袱,他才轻轻笑出声,眼神一扫,睨过被她抓乱的长发,他抬手抚着头皮的痛处,不知不觉想起方才压上脸上的柔软。
手指顺着侧脸滑到下巴,他沉思,指腹在唇边来回摩挲。
寻常人见了他,哪个不是好奇加打探,有人贪看他的俊美容貌,有人惊异他的垂腰白发,也有人希冀撞上的是个权贵。今儿遇到的姑娘有些异类,在否定自己是兔妖时,他确定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失望。
似乎……在她眼里,他的样貌是妖才比较符合形象。
又笑了声,摩挲嘴唇的手停住,他抚上鼻子,似在回味,好半晌才听他轻声道:“衣服是很酸臭,而且沾满了泥巴。不过……也很香。”
哂然摇头,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雪白的发丝迎着山风扬起,又细又亮,飘然物外,宛如仙君临世。
忆起刚才瞥见的包袱,他弹弹衣袖迈出一步,干净的鞋底踏上草地。双手负于腰后,他走了三步,抬头看天。
本打算多停留片刻,但向来只有人等他,没有他等人的事;加之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想也不想,他直直走入密林,胜雪的发丝在绿叶中散舞,慢慢消失。
寂静的山麓上,一阵风过,吹散人类留下的足迹,只有一张精致的毛毯静静躺在草丛深处,散发着幽沁的香味。
她没有下山,一直沿着山麓前行,到溪边找了处干净的石头将兔子洗净,如今已在一处偏僻的山洞内。
天色渐变渐浓,爆裂的雷声豁然响彻,须臾,已下起了大雨。远远在洞外估量的男人撇嘴,黑眼眯细转了转,决定进洞躲雨。
跟在她身后半天,他见她干净利落地洗兔脏,却被一只小野鼠吓得哇哇大叫;她举止细微,动作轻盈,是受过良好的教养,何况,她的箭术很厉害。方才她突然抬臂,在没有仔细瞄准的情况下射出一箭,钉在距她一丈远的树干上,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他路经此树,竟发现那箭正中一条花斑毒蛇,箭头准确无误地射入蛇身七寸处。照此推断,她要么师从高人,要么长期以打猎为生。
思量着,月纬已走入山洞。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细微的碎石滚动惊动了她,见到是他,她的脸上有着小小惊讶,却没说什么,只是挑亮火堆。
深秋的夜晚,阴森的山林透着丝丝凉意,她早早就生起火,借热力驱散洞中的湿气,也可借着火堆烤晚餐。没细思他为何会出现,她只想着,这洞不是她买下的,山上又下起了雨,这位公子进洞躲雨也是应该。
瞥到他湿了大片的衣袂,加了棵枯枝,往兔肉上抹了些调料,她突然出声:“公子,你站在洞口会被雨水溅到,如不嫌弃,就来火前烤暖身子。”
月纬挪动一小步,环视山洞,才发现唯一能坐人的石头被她占去,若真在这洞里休息,只怕得坐在地上。抿紧唇,他不太情愿,“多谢姑娘。”
借着火光打量她,他竟发觉她好像……比刚才漂亮了些。
许是在溪中洗了脸,洗出原本的光滑,映着跃动的火光,犹如芙蓉盛开;扑面的热气吹扬她的乌发,镀上一层金光,如絮丝翻飞;而她的眼睛……一刻不离火上作响的兔子。
那只半焦不黄的兔子比他有吸引力吗?
心头没由来地感到不快,他皱眉,在洞口来回踱步,就是不肯走近火堆。
“姑娘是要翻山?”
“是。”
“姑娘孤身一人在外,家人可会担心?”
“会。”
“不知姑娘是走亲戚,还是回家?”
“都不是。”
“姑娘……”
“公子不想烤烤衣服?”她开口,淡淡瞥他一眼。
被她打断思绪,他有些不快,静默片刻方道:“不了。”
冷淡摇头,他转向洞口,双手负于背后。
他一向心高气傲,从来只有别人注意他,要他主动引人注意这种事,在他的记忆里还不曾发生过,虽然他并不想引人注意。但——但是,“不想”是一回事,“不被注意”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既然无意搭理,他又何必用热烙去贴她的冷脸。
听着细雨落叶,俊美的脸敛去表情,他就当欣赏山中夜色。
身后火堆突然传出一声爆响,他充耳未闻,以背相对。随即,一阵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香,真的很香,勾得肚中馋虫大动。
他微微侧身,见她取出小刀割下兔肉,香气正是从她手中传来。她将肉一片片割下,慢慢送入嘴,细细嚼咽,优雅的举止与简陋山洞形成强烈对比。
眼光调回黑暗的山林,他估计在明天正午前都不会有侍卫出现,这也表示他会饿到明天。其实,若不是被她吵醒,他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日落,也就不会有肚子饿的感觉了。如今……双手垂下,触到腰间圆润的硬珠,他低头,一丝念头浮了上来。
转身,缓缓走近火堆,见她听音抬头,他绽出和煦礼貌的微笑,将手掌摊在她面前,掌心向上,托着一棵乳白色,鸽蛋大小的珠子。
“姑娘,我用这颗夜明珠换你半只兔,可好?”
“公子肚子也饿了吗?”她盯着珠子,没动。
“正是。”他微弯着腰,白发垂在她眼前,微笑更加和煦。
“这真的是夜明珠?”从包袱中找块布将手拭干净,她拈起珠子详端。
这位白发公子真的是很……养尊处优啊,嘴上拒绝烤衣服,宁愿站着也不肯委屈自己坐在地上,挑剔的眼光可是一个劲地在她这儿打转哩,只差没趾高气扬地命令她快快让座。而今又用这颗珠子换她的晚餐,想必被人伺候惯了,不会自己打点食物。其实呢,她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兔子很肥,分他一半不成问题。
点头答应,将夜明珠纳入怀中,她开始分割兔肉。
她的细微举动,他皆看在眼里,看着看着,心头竟然是喜又是闷。
这姑娘并不贪财啊。他身上的佩物衣饰,不仅世间奇有,从头到脚哪件不是过千过万两的黄金,仅就这颗鸽蛋大的夜明珠,就已经够她不愁吃穿一辈子了。听到夜明珠三字,她神色不贪,眼儿不贪,就连唇边的笑也丝毫未变。收了珠子,她根本看也不看。倘若,他用不太值钱的水精珠换半只兔子,她也会欣然答应吧。
她,没由来地让他好奇起来。
明明在专心地为他切割兔肉,他却因为那眼神太过专注,令他有股遭人忽视竟比不上一只兔子的烦闷。
唉,烦闷啊,他已经很少有这种情绪了。
她不着迷他的容貌,没关系;她不惊讶他的白发,没关系;她视钱财如粪土,没关系;但,她不肯注意他,却大大地有关系!
能够被他注意,却忽视他的人,呵,他还没发现。欲擒故纵的把戏他玩得驾轻就熟,引蛇出洞他是个中老手,对于引发他好奇的女子,他又怎会放过呢,是不?特别是,她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若她像寻常女子一般盯他多看几眼,他也许就不会这么注意她了,即使那种不该出现的“东西”在她包袱里出现,他也不会劳自己的尊腿走到这儿。很可惜,她少看了他几眼,而这少看的几眼已经足够到挑起他的好奇。
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就算她……倒霉吧。
“姑娘如何称呼?”站直身子,他笑问。
“唐酸风。”
“唐姑娘是何方人士,你是要翻过句余山?”
“不,翻过句余山,过了句阳县就是青丘山一带,我要去那儿。我家在岭东。”
岭东与青丘山相隔数千里,她跑那么远干什么?心头泛出疑问,他将话敛在舌下,仍是笑,“姑娘去青丘山干什么?啊,恕我问得冒昧。”
她已割开兔肉,不知何时从身后抽出一张油纸包住,递与他,“我去找东西。公子,你的兔子。”
轻声道谢,月纬接过香喷喷的兔肉,两手捧着油纸包,捧着……捧着……
他似乎忘了什么。
肚子饿了,食物有了,可谓万事俱备只等着吃啦。可吃东西……啊,他终于觉得哪儿不对——少了筷子!
他从来不喜欢把自己弄得油腻腻的,衣上手上皆不喜欢,即使出门在外,身边也会有人随行打点,今天情况特殊了些,才让他落得如此地步。
话虽如此,他心里倒并不介意,只是捧着那包兔肉,捧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再用力瞪瞪瞪……
“唉!”暗自轻叹,他腾出一只手摸向腰际,又拿出一颗夜明珠递到唐酸风手边。
“唐姑娘,我用这颗夜明珠,换你为我将兔肉割成小块,可好?”
唐酸风咬到一半的动作停下,波澜不惊的芙蓉面上绽开一朵似讽似讥的笑。
若前一刻觉得他养尊处优,这一刻,他可是身娇肉贵了,不知九五之尊的皇帝有没有他这么讲究啊?
“公子吃东西定是被下人伺候惯了。”她接过递来的夜明珠,也将兔肉一并接过。
“还好。”他谦虚地笑,孰不知这“还好”二字,听在她耳中却是讽刺至极。
割着兔肉,她又分神看他几眼,眸光最后绕在散落腰际的白发上。动动唇,她似想说什么。他只听到哼了声,以为自己没听清,竟不顾刚才挑三拣四嫌弃洞内又湿又脏,撩起后摆坐在她的身侧。
“你说什么?”
“……没什么。”眼睛仍绕着白发,然而,在她的讥讽之中一时夹了些陌生的情感,有嘲笑,有不屑,也有——怜悯。
怜悯?
月纬自信没错过她眼中闪逝的情感,却不明白她眼中为何突然多了怜悯。他在世上最不可能得到的,就是别人的怜悯,绝不可能。
“姑娘,你觉得我很可怜?”
被他盯着,两人的眼神在火光中有片刻的胶着,随即她飞快移开,低头与兔肉奋战,丢给他一颗乌黑的头顶。
“公子……”
“在下月纬。”他不厌其烦地复述。
“啊,月公子,你的头发……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公子的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为何会有一头百岁老者的白发?”
他微愣,“你可怜我的白头发?”
“不是不是,想必公子日夜操劳,所以华发早生。呐,公子你的肉,割好了。”赶紧将食物递上,她无所顾忌地道出心中猜测。
华发早生?
他的肉,割好了?
月纬嘴角抽搐,不知她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我的头发是天生雪白,不是华发。还有……”他举了举掌中托的油包,“这是兔子肉,不是我的肉,唐姑娘可明白?”
“……”她当然知道那是兔子肉,他以为她胆子大到敢割人肉吗?
“唐姑娘?”她的呆怔令他不满,声音拔高。
赶紧回神,她点头,“明白明白,不是你的肉。”
快速回答让他满意了些,重新看看手上的肉块,他捧了半天,又看看她,仍是叹气。正想开口,她递来一块东西。他细看了看,是块有点干枯的馒头。这时他才发现,在她身侧还有三四个一模一样的馒头,油纸就是从馒头下抽出的。
“多谢。”接过馒头,他看看左手,再瞅瞅右手,突然将馒头搁在油纸上,从腰边再次摸出一颗夜明珠,“唐姑娘,我用这个珠子换你喂我吃肉,可好?”
火光下的芙蓉面跳了跳,嘴角有些抽搐。
“公子,我不是你的丫头侍卫,况且,你我素昧平生,孤男寡女并不适合这种举动。如果你不愿意吃,我把两颗珠子还你,你把肉还我。”
“不不不,唐姑娘误会,我只是不想让油脏了手。”
“脏了手你就不会吃东西?”她语中满是讥讽。
“……”
“真的不会呀?是不是没有筷子你就不知道怎么把东西塞进嘴里?”她奇了。
“……”也不是不会,只是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而他,也的确不愿意将油污弄得自己一身腥臭。
“你不会吃东西,我教你,教你一种比筷子更方便的吃法。”挪近他,她抓过自己的兔肉,以眼神示意。
有必要教吗?心中怀疑,他仍是依样画瓢,学她用三指提起兔腿。
“把手抬高与肩齐。”
他抬。
“手移到嘴前,把肉贴在嘴边上。”
贴……
“烫不烫?”
他摇头。
“好,现在张大嘴。”
他张。
“用力地合上。”
用力地合……牙齿深深陷入肉中,他感到口中一片香滑。
“合上了吗?你的手再往右拉,用力撕开。”
他拉,一口兔肉塞满嘴巴,赫赫然就是兔腿撕下的那部分。
“如何,好吃吗?”
塞满食物的人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现在会吃东西啦?不用再拿珠子出来换我喂你了吧?”冷冷讽道,她睨他一眼,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漠。
塞完食物,月纬突地笑起来,摊着油腻腻的手问:“酸风姑娘,刚才你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无是处耶,不如……我们……”话没说完,他径自乐呵呵地笑起来,笑得既狡猾又奸诈,笑得她心头突突跳,背脊已是麻麻一片,“我想,以后若跟着姑娘,定能学到不少的东西。既然我们有缘,不如就在这儿以天为证,拜……”
“拜什么?你胡说什么!”她惊斥。
“拜……师呀。我想拜酸风姑娘为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拜师?
唐酸风诧异地瞠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中药。
“既然姑娘同意,这儿地面湿气重,我就不跪了。”甩动白发,他扬起兴致勃勃的笑,冲她微一抱拳,“徒儿月纬在此见过师父。”
“……”
“师父,可不可以帮徒儿擦擦手?太油了!”
“……”
“师父……”
“咻——”破布一块丢在他脚边,她切齿道:“去洞外沾些雨水,自己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