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曦来的特别早,当那缕霞光微微透出来的时候,墨璃屋子里的灯火仍然亮着。
烛泪已经溢出了烛台,在桌案上深深浅浅的重叠着。
乌发白衣的公子正在执笔写着什么,眉眼低垂,极为专心。
旁边的凉椅上,长安靠着椅背兀自好眠,张大的口唇还有隐隐水渍,手垂在一边,蒲扇早已掉落在地。
白色的宣纸上,端正的行楷一行行的竖着,字体端正稍显纤弱,却又不乏风骨。那宣纸铺满了桌案,左上角已经放了厚厚的一叠。
墨璃写下最后一笔,这才搁了笔,轻轻的吹着纸上的新墨。一夜未眠,他的眼底有些微的乌青,抬眼看了看天色,他放下了手中的纸张,踱步至窗边,静静的站了一会。
此刻的红馆最是安静,喧闹了一整晚的客人们此刻仍在好眠,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再次热闹起来,客人们会相继离开,然后红馆才真正的安静下来,进入了睡眠,等待夜晚的再次降临。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了窗棂,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
他在这红馆中已经度过了三年,对其中的节奏最是熟悉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还需要等待两个时辰。
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将桌案上的纸张拿起来,目光流转,在那字上打转。
手指轻轻划过纸张,城之外,矢之所遝,坏其墙,无以为客菌。城之内,薪蒸庐室,矢之所遝,皆为之涂菌。
这是说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要把墙统统推倒,以免被敌人利用来作为防御工事。在城内,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层泥。
父皇当年最喜欢让他背诵这些,说他身为皇子,保家卫国这些事情,并不只是说说,而是要明白如何去做。这篇《迎敌祠》以前他总也背不熟,但是现在却已经能够流畅的默写下来了。
只是可惜,当年祸乱起于城内,这篇文章里所说的防御工事竟是毫无用处。
手指捏紧了白纸,凑到了跳动的烛火上,很快就被燃为灰烬。
将飞灰扔进铜盆,墨璃拿起桌上的纸张,一张张的尽数扔进了铜盆。
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脸色映照的晦暗不明,看不清表情。
长安被灰烟呛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家公子正在烧着东西,倒是吓了一大跳。
有些惴惴不安的去看墨璃的脸色,却发现对方面色平静的吩咐道:“去濯水来,我要沐浴。”
长安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答应一边小心的窥视自家公子的脸色:昨晚公子虽然被重金拍下,但是那拍下之人却只让公子陪了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去了,公子回来后一声不吭的就开始练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心情不好…
他正磨蹭的想着要不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墨璃却奇怪道:“怎地还不去?”
长安看着自家公子有些憔悴的脸色,咬咬牙还是说道:“公子,你可别伤心了。”
这话一出,墨璃更奇怪了:“我伤心?”
长安立刻又说道:“就算那位公子日后不来捧场,以我们公子的名气,肯定还会有其他有钱有势的人家来捧场的,公子真的不用担心。”
墨璃一怔,再看看长安信誓旦旦的模样,这才明白长安心底的担忧,不由心中一暖:这孩子,竟是在为自己担心。
墨璃不由微微一笑,伸手在长安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你家公子是那么想不开的人么!别尽瞎想,赶紧去打水。”
长安见他神色自如,这才知道自己多虑了,不由嘿嘿一笑,赶紧下去了。
而墨璃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多了几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忧虑。
待墨璃梳洗完毕,带着长安便去往了青石的翠竹轩。
还未走进,便听见了幽幽琴声。
墨璃脚步一顿,这琴声和以往不同,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知所措,琴音虽然并未有太多改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已经有了差别。
他素来和青石交好,对他的琴音再熟悉不过,此刻闻得琴音有变,便知道青石此时琴心有惑。
抬步往前,在竹影斑驳间,石头琴台之上,青石一身翠衫,手指在古琴之上撩动。几分慵懒,几分不经心,以往淡漠如雪的脸上,带着一份迷惑,似沉思,似不解。
蓦然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墨璃,青石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停止了抚琴:“你来了。”
墨璃撩起衣衫在青石旁边坐了下来,直接开门见山:“你琴音不稳,可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吗?”
青石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眼光从墨璃身后的长安身上扫过,欲言又止。
墨璃了然:“长安,你去找下长平,让他上壶茶来。”
长安应了,退了下去。
墨璃转向青石:“现在可以说了吗?”
青石也看向他,三年前墨璃救下青石,对失忆的他百般照料,两人一起被骗入红馆后,墨璃也是对他照顾有加,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朋友,成为了亲人。
看着墨璃探究的目光,青石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开:“墨璃,你可知道,泺国的小皇子,洛明珠。”
墨璃隐在衣袖中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洛明珠。
时隔三年,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名字。
泺国临水,盛产珍珠,丝绸。国人体质柔弱却善水,眼眸以碧色为尊。
百年前,泺国,祁国,焕国达成和平协议,三国一直保持着和平,直到三年前,祁国大举侵犯泺国,屠戮了几乎所有的泺国贵族,焕国以平乱的名义出兵声讨,却趁机侵占了泺国的另一半国土,至此,泺国沦为飞灰,国人沦为贱民。
而青石口中的洛明珠,乃是泺国最后的一位皇子。
相传他出生时霞光漫天,睁眼时碧色莹然如翡翠,且泣泪成珠,如明珠出世。泺王大为惊喜,称其为天降之子,取名明珠,并大赦泺国,为该子积福。
墨璃微微垂下了眼睛,指甲用力掐进手心:“泺国的皇室,不是都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