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掠影
晚上近十点,从紫藤庐的茶室出来,柳红一定要我看看院里那小小的鱼池。
天很黑,开始什么都看不见,睁大眼睛辨了片刻,才看见几条锦鲤在水中从容地游着,那浑身红白相交的颜色,在黑黢黢的水里,倒是越看越真切。再定睛看,约有半尺直径的一只甲鱼正趴在池边石头上喘气,即使有生人在旁,也一样淡定。
紫藤庐已然有了几十年的历史,在台湾还处在****时期,这里是自由思想的发散地,很多追求民主和自由的有识之士,常常聚集这里,交流思想,高谈阔论。倒是有点像这个小小的鱼池,黑黢黢的水中,有漂亮的锦鲤在游弋,时而它们露出美丽的身段,时而被这黑水吞噬。而甲鱼的淡定,似乎也有紫藤庐主人的真传。
能够来到这紫藤庐实属偶然。
这天晚上,台北的方吟小姐约我到福华饭店喝茶,正在台北大学客座教书的嘉明兄也约我喝茶,地点在紫藤庐。也许是紫藤庐这个名字打动了我?我索性把方小姐也约到紫藤庐。
晚上,台湾IBM的林芳妃小姐和台湾奥美的张志浩先生请我在鱼市场吃饭,然后逛永康街夜市,最后送我时,听说要去紫藤庐,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下,说:我们知道,那可是一个有名气的地方。不过,他们说,我们明天要上班,把你送去,我们和主人见个面就撤。
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位坐下就不走了,因为这里太适合坐下聊天了,无论是简单而又别具匠心的陈设,还是渊博而又亲切健谈的主人。
紫藤庐的名气有历史积淀。
今天的紫藤庐主是我本家,姓周,因为出生在重庆,所以单名一个渝字,他的父亲名讳是“周德伟”,湖南长沙人。周老先生亦学亦仕,他是哈耶克的亲传弟子,广读奥国学派与北欧学派的论著。后又转入柏林大学,用德文完成《中立货币论》论文。1949年到台湾后担任财政部关务署署长,算是台湾的高干了。周老先生同时在台湾大学和政治大学兼任教授,显然是学而优则仕,而不是相反。在台湾的经济建设和外汇改革上,他也是有功之臣,他在财政部时致力于外汇贸易改革方案,此方案于1958年尹仲容任外汇贸易改革委员会主任委员、他担任副主任委员时完成。
因为是高干,所以,他在台北得到了位于新生南路的一栋房子,这里在日据时期就是高官宅邸。******溃败台湾时,周德伟带了两艘缉私艇连同艇上物资跟随到了台湾,算是立了功的,这所房子说是奖赏给有功之臣的也不为过。
可是,周德伟先生是典型的中国士大夫文人,不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之辈,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又一次,******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向他们一群高干们征求意见,周老先生居然就真的不客气,于是,仕途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升迁过,直到1969年退休。
仕途不顺,周德伟先生并不在意,他钟情于他的理想和学问。他的血脉中流淌着北大精神,而毕生最崇敬的,是老校长蔡元培,敬仰蔡氏以多元包容精神办学。于是,50年代的关务署署长宿舍多了一个功能,成为以台大为中心的自由主义学者的聚会场所,如殷海光、张佛泉、徐道邻、夏道平等人,定期到这里喝茶聚会,讨论学术思想。周德伟在这里翻译了八十万字哈耶克巨著《自由宪章》,当时在台大就读的李敖、陈鼓应等也常来这里,与前辈交流。
这里成了一处思想的绿洲。
特务从此盯上周家,经常派人监视。在为父亲百年诞辰写的纪念文章中,周渝有一段深情的童年回忆。在“紫藤庐”老家的客厅里,周渝专注倾听父亲以浓浓湖南乡音,和来访的友人、教授、大学生们,纵论家国大事,或者聆听着对孩童而言十分艰涩难懂的学术讨论。周渝以一知半解的认知能力,沉醉在父亲对国家、人民、政治经济乃至对历史文化的理想轮廓勾勒与希望憧憬之中。
紫藤庐的灵气,也许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周德伟先生退休赴美后,小儿子周渝接管老宅。当时正值台湾民主运动的萌芽期,由于周渝曾参与“美丽岛运动”,一些初尝挫败感的失意党外人士纷纷在此落脚聚集,紫藤庐成为日后陈文茜笔下“反对运动记忆里最美丽的堡垒”,也成了林浊水回忆里“落魄江湖者的栖身所”。常客龙应台在一篇题为《Starbucks还是紫藤庐》的文章中说道:“我更喜欢在台北的古迹紫藤庐喝茶,会朋友。茶香缭绕里,有人安静地回忆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以及风流人物所创造出来的历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划下一个社会改造运动;紫藤花闲闲地开着,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
1981年紫藤庐正式改辟为茶馆,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不再是一位高官的住所,而是成了追求思想自由者的精神家园。
周渝现在已经年过六旬,身材不高,显得有些羸弱,说话的嗓门也不大,温文尔雅。只见他从容地见客人,从容地收拾茶具,从容地泡茶,大家风范在举手投足间流出来。
陈文茜所说紫藤花的不急,或许就是这里的主人传染的。
周渝边泡茶边告诉我,这茶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普洱,已经五十多年了。而这茶具,是明代的。
历史,就在我们身边。
当然,因为紫藤庐身后站立着历史。
紫藤庐内的一张黑白旧照,一袭长袍长者,立在一副对联的正中央,联语:“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作这对联的正是照片里长袍长者,也就是周渝的父亲周德伟教授,书写这幅对联的,则是出自湖南军政名人,前国府“总统府资政”,名书法家赵恒惕的瀚墨。在大陆的历史书里,这是湖南的一个军阀,是镇压共产革命的刽子手,曾经受到******的批判。见到他的字,多少还是有些惊讶。
见到我对这栋房子很有兴趣,周渝详细地介绍了一番。
原先,这是一幢纯日式屋宇,一九六一年,因遭逢一场台风肆虐,屋舍灾损严重,当局无法交拨经费修缮,周德伟自费重新整修房舍。把部分房舍改造成两层楼西式建筑,使这幢日式老房子兼容并包了西方、日本和中国传统特色。
周宅庭院不大,不管风雨烈日,三棵老紫藤不断抽出翠绿的嫩芽。正是这三株老紫藤引发周渝联想,为老宅起名为“紫藤庐”。
1997年,由于产权争议,台湾“财政部”一度准备收回紫藤庐,并拟将紫藤庐查封。消息传出之后,立刻引起台湾艺文界、学术界、茶艺界、台北市民乃至国际友人的关切,纷纷向政府部门施压陈情。据说,当年的台北市长陈****也出了很大的力。
当然,尽管是当时政府的官邸,但是周家在这里进行过几次翻修和扩建,产权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经过各界努力,紫藤庐已被指定为古迹,亦得以继续运作。而随着两岸坚冰的逐步融化,这里除了台湾思想界诸位大家云集之地,也成为大陆学者到台北的心仪之地。
这里还是很多文化人非常喜欢的场所,李安的电影有时就以这里为外景地,周渝指着一张桌子说,这就是当时拍摄用的桌子。
说到底,紫藤庐主周渝功不可没。
我和这位本家大哥相谈甚欢。
我开玩笑问他,在****统治下,你是不是受到过威胁?
他淡淡一笑说:当然。不过没什么。
我问他,朋友们来,你收不收茶钱?
他说:有钱的就给,没有钱的就免费,主要是提供一个交流的场地。说着,他给我换了一道茶,说,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茶,六十年了!
很贵的茶,我也没有给茶钱。
很晚了,茶馆要打烊了,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台北正好在下着蒙蒙细雨,夜色里,我看不到那几株紫藤,但是,我仿佛可以感觉到春天里,紫色的花开得是那么奔放,仿佛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
这几株紫藤,已经长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