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还担心今天晚上回到公寓会是怎么的光景,不过没事:今早起就有的那种不可靠的身心舒畅感还跟着我。
而且,无论如何,不会一直都这样,到处都有她的东西。她很快会来把东西清掉,然后空气中弥漫着玛丽皇后号船难般的气味——床头柜上读到一半的朱利安·伯恩斯(JuilanBarnes)平装本,及脏衣篮中的内裤——都会消逝(当我开始我的同居生涯之初,女人的内裤对我来说真是叫人失望透顶。我还没从发现她们的行径竟跟我们臭男人一样的惊骇中复原:她们把最好的内裤留到她们知道要跟别人上床的那晚。当你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那些褪了色、缩了水、花花绿绿的马莎百货零头布,就突然出现在家里各处的暖炉上。你的小男生色情梦以为长大成人代表被香艳刺激的性感内衣所围绕直到永远感谢主……那些梦已然灰飞烟灭。
我把昨夜创伤的证据清理掉——沙发上多的棉被,揉成一团一团的面纸,咖啡杯中的烟蒂,浮在看上去冰冷油腻的渣滓里。然后放上披头士,接着当我听完《艾比路》和《左轮手枪》(Revolver)的前几首歌,我开了一瓶萝拉上星期带回家的白酒,坐下来看我录的《溪畔》(Brookside)精选重播。
跟所有的修女到最后都同时来月经一样,萝拉的妈跟我妈后来神奇地将她们每周的电话问候同步化。我的先响了。
“喂,心肝,是我。”
“嗨。”
“都还顺利吧?”
“还不坏。”
“你这星期过得怎么样?”
“你知道的。”
“店里的生意如何?”
“一般般。有好有坏。”有好有坏就太好了。有好有坏表示有些日子比其他的来得好,顾客来来去去。老实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你爸跟我很担心这一波不景气。”
“是,你说过了。”
“你很幸运,萝拉的工作这么顺利。如果不是有她,我想我们都要睡不着觉了。”
她走了,老妈。她把我丢给了狼群。那个贱人已经甩了我滚蛋了……不行,不能这么做。这好像不是宣布坏消息的好时机。
“天晓得她忙得不可开交,不用去担心一间满是旧兮兮流行歌唱片的店……”
怎样才能形容生于1940年以前的人说“流行歌”的方式?我听我爸妈那种嗤笑的发音——头往前伸,脸上一副白痴像(因为流行歌乐迷都是白痴),直到他们把字吐出来——已经不下二十多年。
“我真惊讶她没要你把店卖了,找个正经工作。她撑得了这么久真是奇迹。要是我老早就丢下你自生自灭了。”
忍住,洛。别让她惹毛你。别中了她的圈套。别……啊,去他的。
“现在她丢下我自生自灭了,你该满意了吧。”
“她到哪里去了?”
“我见鬼才知道。就是……走了。搬出去了。消失了。”
长长的、长长的沉默。事实上,这沉默如此漫长,以至于我看完了整段吉米与杰姬·柯克希尔的争执,都没听到话筒中传来除了长长的唉声叹气以外的任何声音。
“喂?有人在吗?”
现在我可以听见有声音——我妈低声哭泣的声音。妈妈们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回事?身为一个成年人,你知道随着生命继续下去,你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照顾那些一开始照顾你的人,这是一般的情况。但我妈跟我在我九岁的时候就互换角色。任何在过去几十年来在我身上发生的坏事——留校察看、烂成绩、被欺负、被踢出大学、跟女朋友分手都会变成像这样,变成我妈看得到或听得到的难过。要是我十五岁时就搬去澳洲,每个星期打电话回家报告我所捏造的伟大成就的话,对我们两个都会比较好。大多数十五岁的人都会觉得很辛苦,一个人过日子、住在世界另一边、没钱没朋友没家人没工作没学历,不过我可不。跟周复一周地听这种东西比起来,那就跟撒泡尿一样容易。
这嘛……这不公平,是不公平,从来就没公平过。自从我离家以后,她就只会哀叹、担心,然后寄来地方报纸上描述中学同学小小成就的剪报。这算好家长吗?我的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要的是同情、了解、建议,还有钱,而且不一定要照这个顺序,但这些在坎宁区(CanningClose)可都是天方夜谭。
“我没事,如果你难过的是这个的话。”
我知道她难过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我难过的不是这个。”
“这才最应该是,不该吗?不该吗?妈,我才刚刚被甩,我觉得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披头士、半瓶的夏敦埃白酒和《溪畔》都发挥了它们的功效——不过我不会这样跟她说:“我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是你。”
“我就知道会这样。”
“要是你这么有先见之明的话,还干嘛那么在意?”
“洛,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在电视机前把剩下的半瓶酒喝掉。然后我要去睡觉。然后我会起床去上班。”
“然后呢?”
“找个好女孩,生几个小孩。”
这是正确答案。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
“就是这么简单,我保证。下次我们通电话时,我会把事情都搞定了。”
她几乎要微笑了,我听得出来。光线出现在漫长幽暗的电话隧道底端。
“但是萝拉说了什么?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不大清楚。”
“我很清楚。”
这话叫人心惊了一下,直到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跟结婚没有关系,妈,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那是你说的。我倒想听听她怎么说。”
冷静点。别让她……别大声……啊,去他的。
“妈,你还要我说几次,我的老天爷?萝拉不想结婚,套种说法,她不是那种女孩子。现在不是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除非说你认识别人,你们一起同居,她搬走。你认识别人,你们一起同居,她搬走。”
说的没错,我猜。
“妈,闭嘴。”
莱登太太几分钟后打来。
“喂,洛。我是珍娜。”
“嗨,莱登太太。”
“你好吗?”
“好,你呢?”
“好,谢谢。”
“肯还好吗?”
萝拉的爸爸不太健康——他患有心绞痛,不得不提前退休。
“还可以。时好时坏,你知道的。萝拉在吗?”
这有意思了。她还没打电话回家。暗示着某种罪恶感,也许?
“她恐怕不在。她在丽兹家。要不要我叫她回电给你?”
“如果她不是回来太晚的话。”
“没问题。”
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大概吧。“没问题”,我对一个还算相当亲近的人在我们的人生分道扬镳前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奇怪吧?你在某人家度过圣诞节,你为他们的手术担心,你亲他们抱他们送他们花,你见过他们穿着睡袍……然后,砰的一声,就没了。永远消失。然后迟早会有另一个老妈、另一个圣诞节、更多的静脉瘤血管。他们都一样。只有地址和睡袍的颜色,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