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们站着接吻,然后我们坐下来接吻,然后一半的我告诉自己别担心,另一半则感到自鸣得意,这两半组成一个完整的我,不留任何空间给此时此刻、任何的欢愉或情欲,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享受过这件事——肉体的兴奋感而非只是这个事实,还是这不过是件我觉得应该做的事,而当这段冥想结束时,我发现我们已经不是接吻而是拥抱,而我正盯着沙发的椅背。茉莉推开我以便能看看我,为了不让她看见我望着空气出神,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这有助我脱离眼前的大洞,不过长远看来似乎是个错误,因为这样看起来好像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等待这一刻,这不是会把她吓得半死,就是会让她想入非非。
“你还好吧?”她说。
我点点头。“你呢?”
“现在还好。不过如果今晚就到此为止的话我可不会太好。”
当我十七岁时,我常常彻夜不眠,就希望有女人对我说这种话;现在,这只会唤回恐慌。
“我确定。”
“很好。这样的话,我再来弄一点喝的。你还要威士忌,还是要杯咖啡?”
我还是喝威士忌,所以如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者事情发生得太快,或者如此这般、有的没的,我可以有个借口。
“你知道,我真的以为你讨厌我。”她说,“今晚以前,你从没对我说过两个字以上,而且都是些不高兴的话。”
“这是你感兴趣的原因?”
“是吧,有点,我猜。”
“那不是正确答案。”
“没错,但是……如果有个男的对我的态度有点怪,我会想找出发生了什么事,你晓得吧?”
“你现在知道了?”
“不知道。你呢?”
当然。
“不知道。”
我们开心地笑了:也许我就这么笑下去的话,我就能延后那个时刻的来临。她告诉我她认为我很可爱,一个之前从没有人用在我身上的字眼,并且充满感情,我想她这么说是指:我不多话,而且我老是看起来有点不开心的样子。我告诉她我觉得她很漂亮,我有点这样认为,而且很有才华,这个我打心眼里这样认为。然后我们这样聊了一会儿,赞颂自己的好运气与彼此的好品味,在我的经验里,这种接吻后上床前的对话向来如此;而我对这里面每一句蠢话都满怀感激,因为它帮我争取时间。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严重的性爱神经过敏。我以前也会紧张,当然,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我想要继续下去。如今,一切似乎再清楚不过,如果我想要的话就可以,如果有作弊的方法,绕圈子到下一步——譬如说,让茉莉签下我可以在这里过夜的某种口供——我会去做。事实上,很难想像真正去做的兴奋感会比察觉自己可以去做的兴奋感来得大,不过也许性对我来说一直是这样。也许我永远也无法真正享受过性爱赤裸裸的部分,只有晚餐、咖啡和“不会吧,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希区柯克电影”这部分的性爱,只要它是性爱的前奏,而非只是漫无目的的闲聊,还有……我在糊弄谁?
我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觉得好过一点。我享受性爱,从头到尾,赤裸裸的部分和穿衣服的部分,在一个美好的日子,暖风微微,当我不是喝得太多而且不是太累而且刚刚好在感情的最佳阶段(不能太早,那时我有初夜神经质,也不能太晚,那时我有“不要又要办事”的忧郁),我还可以。(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晓得。没有抱怨,我猜,不过话说回来,客气的伴侣本来就不会,会吗?)麻烦在于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做过这一类的事。如果她笑了怎么办?如果我的毛衣卡在头上怎么办?这件毛衣的确会这样。由于某种原因领口缩水,但其他都没有——不是这样,就是我的脑袋以快于身体其他部位的速度发胖——而且如果今天早上我知道会……算了吧。
“我得走了。”我说。我完全不知道我会这么说,不过当我听见这几个字,它完全合情合理。当然了!多棒的点子!回家就是了!如果你不想做的话你不用做!真是个成熟的大人!
茉莉看着我。“当我之前说我希望今晚不是到此为止,我是,你知道的……我在说早餐和其他的。我不是在说另一杯威士忌和再聊天十分钟。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过夜。”
“噢。”我没用地说:“噢,对。”
“老天,这么多矜持暧昧。下一次我在这里要求男人留下来过夜时,我要用美国的方式。我以为你们英国人应该是弦外之音的大师,以及拐弯抹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们会说,但是别人说的时候我们听不懂。”
“你现在听懂了吗?我宁可就此打住,免得我说出真的很露骨的话。”
“不,没关系。我只是以为我应该,你知道的,搞清楚状况。”
“那么现在清楚了吗?”
“是。”
“你会留下来?”
“对。”
“很好。”
要有过人的天赋才能做到我刚刚做的事。我有机会离开而我搞砸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显现出自己无能为力以任何的成熟练达来进行求爱情事。她用俏皮性感的语句来要求我留下来过夜,而我却让她以为我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因此让我成为那种她根本不会想要跟他上床的那种人。真够聪明。
但奇迹似的,再也没有任何崎岖坎坷了。我们也有保险套对话,我跟她说我身上没有带,而她笑了,并说如果我有的话她会被吓到,更何况她的袋子里有。我们两个都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不过我们都没有进一步深究(不需要,不是吗?如果你要求去上个厕所,你不用就“你要去干嘛”进行对话)。然后她拿起她的饮料,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进卧室。
坏消息:有个浴室插曲。我痛恨浴室插曲,那些“你可以用绿色牙刷还有粉红色毛巾”的话。别误会我的意思:个人卫生是最重要的事,而且那些不清洁牙齿的人非常短视并愚蠢至极,而且我不会让我的小孩这样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但是,你知道,我们难道不能偶尔省略一下吗?我们理应陷入激情的魔掌,两人都无法自拔,所以她怎能找到空档去想清洁用具乳液化妆棉和其他的东西?整体来说,我偏好那些可以有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打破半辈子习性的女人,何况浴室插曲对男性的紧张全然无益,对他的热忱也同样如此,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于发现茉莉是个插曲派的人特别感到失望,因为我以为她会比较波西米亚一点,因为那些唱片合约还有别的种种:我以为性爱会比较脏一点,字面上跟意义上都是。等我们一进卧室她马上就消失,然后留下我在那里苦苦等候,烦恼我是不是该脱衣服。
你看,如果我脱了衣服然后她拿绿色牙刷给我,我就完了:那意味着不是裸体走过漫长的路到浴室(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是全身包得好好的,之后让毛衣卡在你的脑袋上(要拒绝绿色牙刷简直太不上道,原因很明显)。当然,对她来说没关系,她完全可以避掉这些。她可以穿着一件特大号的斯汀T恤进来,然后她可以在我离开房间时脱掉:她什么也没损失,而我像个丢脸的呆子。但接着我想起我穿着一条相当体面的四角裤(萝拉送的礼物),还有一件干净的白色背心,所以我做了“穿内衣坐在床上”的选择,一个不无道理的妥协。当茉莉回来时我正竭尽所能地摆出酷样,翻阅着她的约翰·欧文(JohnIrving)平装本。
然后接着我去浴室,清洁我的牙齿;然后我回来;然后我们做爱;然后我们聊了一下;然后我们熄了灯,就这样。
我不会深入其他那些事,那些“谁对谁做了什么”的事。你知道查理·瑞奇(CharlieRich)的BehindClosedDoors(“紧闭的门扉后”)那首歌吗?那是我的最爱之一。
你有权知道一些事情,我想。你有权知道我没有让自己失望,没有任何一个重大问题苦恼我,我没有让她达到高潮,但是茉莉说她还是很愉快,而我相信她;而且你有权知道我也很愉快,还有在这过程中的某一刻我想起我喜欢性爱的什么:我喜欢性爱的是我可以让自己完全迷失其中。性,事实上,是我在成年时期发现的最引人入胜的活动。当我还小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让我有这种感觉——曼卡诺(Meccano)《、森林王子》(TheJunngleBook)、Biggles④、TheManfromU.N.C.L.E、ABCMinors……我会忘记置身何处、何时,跟谁在一起。性爱是我长大成人后发觉惟一一件等同的事,除了屈指可数的电影外,书本在你一旦过完青少年时期后就不一样了,而我当然未曾从我的工作中找到。
所有这些性交前的自我意识榨干了我,我忘记置身何处、何时……而且没错,我忘了跟谁在一起,暂时性的。性爱大概是惟一一件我知道怎么做的大人事;不过这样很怪异,它也是惟一一件会让我觉得只有十岁大的事。
我在黎明时醒过来,而我有着前几晚一样的感觉,我明白萝拉和雷的那晚:我觉得我没有压舱物,没有东西镇住我,而如果我不抓紧我就要飘走了。我很喜欢茉莉,她很有趣,她很聪明,她很漂亮,而且,她很有才华,但她到底是谁?我说的不是哲学上的意思。我只是说,我才认识她不久,所以我在她床上做什么?当然会有一个对我来说比这更好、更安全、更友善的地方,但是我知道没有,此刻没有,而这件事把我吓坏了。
我起床,找到我体面的四角裤和我的内衣,走到客厅,摸着我的夹克口袋找烟,然后坐在黑暗中抽烟。过了一会儿茉莉也起床,然后坐到我身边。
“你坐在这里想你在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你知道……”
“因为那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的原因,如果有帮助的话。”
“我以为我吵醒你了。”
“我都还没有睡着呢。”
“所以你想的比我久得多。弄清楚了吗?”
“一点点。我弄清楚我真的很寂寞,而我跟第一个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人跳上床。同时我也弄清楚我很幸运,因为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某个刻薄、无聊或不正常的人。
”
“总之,我不刻薄。何况你本来就不会跟任何有这些问题的人上床。”
“这,我就不是那么确定了。我这个星期过得很糟。”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个星期我的脑子过得很糟,就这样。”
在我们上床以前,我们两个至少有那么一点假装这是我们都想做的事,这是一段令人兴奋的新感情,很健康、很健全的开始。如今所有的矫饰似乎都消散了,而我们被留在这里面对这个事实:我们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可以跟我们坐在一起的还有谁。
“我不在意你心情不好,”茉莉说,“这不要紧。而且我也没有被你对她的事表现很酷的样子所愚弄……她叫什么名字?”
“萝拉。”
“萝拉,对。但是人们有权同时感到欲火难耐和彻底惨败。你不应该觉得难堪。我就不会。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搞砸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基本人权就要被否决?”
我开始觉得这段谈话比起我们刚刚做的任何事,更叫我感到难堪。欲火难耐?他们真的用这个字眼?老天。我有生以来一直都想跟一个美国人上床,现在我办到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常这么做。显然,除了美国人之外,他们大概一年到头跟美国人上床。
“你认为性爱是基本人权?”
“当然。而我不会让那个混蛋站在我跟一场性交中间。”
我试着不去想像她刚刚描绘的那个奇特的解剖构造图。
而我也决定不去指出虽然性爱很有可能是一项基本人权,但如果你老是和你想跟他们上床的人吵架的话,那就有点难坚持下去这种权利。
“哪个混蛋?”
她吐出一个相当知名的美国创作歌手的名字,一个你可能听说过的人。
“他就是那个跟你瓜分佩西·克莱恩唱片的人?”
她点点头,而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太令人惊奇了!”
“什么?因为你上过一个人,她上过……”(此处她重复一遍那个相当知名的美国创作歌手的名字,从这里开始我称之为斯蒂夫。)
她说的没错。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上过一个人而她上过……斯蒂夫![这句话没有了他的真名听起来很蠢。就好像,我跟一个男人跳过舞而他跟一个女孩子跳过舞而她跟……鲍伯跳过舞。但是只要想像一下某人的名字,不是极为有名,但是相当有名——譬如说,莱尔·勒维特(LyleLovtt),虽然为了法律的原因,我必须指出那不是他——但你有点概念了吧。]
“别傻了,茉莉,我没那么俗气。我只是说,你知道,令人惊奇的是写了——(此处我指出斯蒂夫最畅销的歌曲,一首愚蠢滥情并敏感到令人作呕的民谣)的这个人竟会是个混蛋。”我对于这样解释我的惊奇感到很满意。这不仅将我拉出窘境,同时既尖锐又中肯。
“那首歌是关于他的前任,你知道,我之前那一任。我可以告诉你,听着他夜复一夜唱那首歌感觉很棒。”
真是太好了。这正是我想像的情况,跟一个有唱片合约的人出去。
“然后我写了‘佩西·克莱恩乘以二’,而他大概会写首关于我写了这首歌的歌,而她大概会写首关于一首有关她的歌的歌,而……”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都这样。”
“你们都写跟彼此有关的歌?”
“不是,但是……”
要说明马可和查理要花太多的时间,还有他们怎样写下莎拉,某方面来讲,如果没有马可跟查理就不会有莎拉,还有莎拉跟她的前任,那个想在BBC成名的家伙,他们如何写下我,还有柔希那个令人头痛同步高潮的女生和我如何写下伊恩。只不过是因为我们里面没有人有这种智力和才华把它们谱写成歌曲。我们把它们谱写成人生,它更为混乱,而且更花时间,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让人吹奏。
茉莉站起来:“我要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请原谅我。”她走到她的录音机旁,退出一卷卡带,翻来找去然后放进另一卷,然后我们俩坐在黑暗中聆听着茉莉·拉萨尔的歌。我想我也能够了解;我想如果我又想家又失落又不确定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也会做一样的事。充实的工作在这种时候是很棒的一件事。我该怎么做?去把店门打开然后在里面走一圈吗?
“这是不是很恶心?”过了一阵子她说,“这有点像手淫或什么的,听我自己的歌来找乐子。你觉得怎么样,洛?我们做爱的三小时后我已经在打手枪了。”
我真希望她没说这些话。有点破坏气氛。
最后,我们回床上去睡觉,然后很晚才起床,而我看起来或者甚至闻起来都比她希望的,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的,更脏了点。而她很友善但冷漠,我有感觉昨夜不大可能再现。我们出门吃早餐,到一个充满前一晚一起过夜的年轻情侣的地方,虽然我们看起来不像另类,但我知道我们是:每个人似乎都既快乐又舒坦又事业有成,而非既紧张又生疏又哀伤,而且我和茉莉以一种用来阻断任何更进一步亲密关系的张力读着我们的报纸。虽然,直到后来我们才真的脱离其他人:简短又可悲地在脸颊上轻吻一下后,我就有了整个属于自己的星期天下午,无论我想不想要。
哪里错了?完全没有,亦或完全有。完全没有,我们过了愉快的一晚,我们从事不伤彼此的性爱,我们甚至有,会令我也许也会令她记得许久许久的,黎明前谈话。完全有,所有那些我无法决定要不要回家的蠢事,以及在过程中给她我不太聪明的印象;我们刚开始进行得非常美妙,之后却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情形;我们分开时的状态;比起认识她以前,我还是无法向登上唱片封套迈进一步的事实。这不是个杯子半满或半空的例子;更像是我们把半杯啤酒全部倒进一个空酒杯。虽然,我得看看里头还有多少,而现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