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也不知怎么又共坐一骑回到了王府,他们各自回去自己的地方。
天已经快亮了,花中寒索性不睡,呆呆地坐在马厩,坐在白马无痕的身旁。
完了,他与那刁蛮小公主奇妙的友谊因为那一个失控的吻而撕裂,也为那一巴掌而彻底完结。
应该庆幸这样的完结,挽救了一颗即将沉沦于爱欲的心灵。如果真的爱上她,会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会有深深的失落与空虚爬上心头呢?
想起再也见不到她毫无心机的种种可恶又可爱的单纯表情,他的心变得空荡荡的。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骑奴们也都起床。看到马厩中衣着整齐的花中寒都有点奇怪。
“咦,华阿明,今天起得这么早?”
中寒含糊地应了一声,站起来,脱下身上沾有清霜的棉风衣,随手扔在马栏上,拿了身边一个空桶就去外面提水。
盯着那件风衣,有人起了疑惑。
“为什么会穿上风衣啊?不可能一大早就出去跑了一圈马吧。”
这时,睡他身旁左右的两人竭力回忆:“不对哦,好像半夜他出去上茅房之后便没回来。”
“对啊,睡到后半夜,我突然感觉身边不如平日拥挤了。”
这时,又有人发现,无痕的身上鞍套都还在。
“呀!无痕好像真的出去过了呢!”
“是啊!”有人弯下腰去检查马儿脚上的银护套,上面沾满了泥泞,“嗯,好像还跑了不少的路呢。”
“我昨夜……昨夜好像听到窗外有奇怪的声音。”有人模模糊糊地回忆着。
立刻又有人附和:“是啊,有女人的声音。”
“难道华阿明这小子在府中有了相好的?半夜出去私会?”
“必定是公主手下的女兵吧,他与她们走得最近。”
“可惜当时太困了,没推窗看看是哪位。”
“幸好是你太困了。”有人高深莫测地冷冷插口,“若不然看到不该看的人和事,恐怕小命就此不保。”
“你这是什么意思?”立刻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兴致勃勃地追问。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和华阿明走得最近的其实并不是那帮女兵,而是她们的头儿……”
有人恍然而悟:“对对,除她之外再也没人敢动用无痕啊!”
立刻有谨慎的人摇手制止,“这话乱说不得,若传出去才真要人命呢!”
这时候,不知哪个没眼色的大叫了一声:“是公主?”
聚作一堆谈论的人群立刻齐刷刷望向那个方向道:“叫你别乱说,还说……说……”
声音突然戛住,大家发现居然真的是月?公主站在马厩之外。
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绸面箭袖长袍,袍子上绣满了蓝青色的花卉。帽子也是桃红色的,有一排蓝红相间的珠子如刘海一般整齐地垂下至额前,还有更长条的流珠散挂在脸颊的两侧,身后,长发编成一条粗黑的辫子悬至腰间。
晨曦之中,她的脸色酡红如天边的朝云。
“那个……华阿明在吗?”
骑奴们刚想回答,却又马上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身后的方向,有几个人还不由自主地朝着那边伸了伸手指。
月?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看到提了一桶清水的花中寒正自她身后远远地走过来。
看到她,他的表情充满意外。本以为从此可以摆脱的人,居然这么快又来到了面前。
心情不知是兴奋还是失望,他只呆呆站住,望着她。
“我只是……只是想来告诉你。”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昨晚临别时,醉哥哥约了我今天去喝酒,还特别指明仍要带上你。”
浑然不觉自己言语中已经泄露了秘密,身后的骑奴们开始窃窃私语——原来昨晚华阿明确实是跟他们所猜测的人在一起。
花中寒倒起了难掩的尴尬,说话也有些结巴:“知、知道了。”
“替我准备无痕,我们这就去!”她没心没肺,全然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本来就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她鼓足勇气又来找他,只是生怕他以后再也不会理她。为那一巴掌,她早就深深后悔。
虽然只是一个奴才,但他让她觉得很特别,是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实在很少能找到可以引起倾诉欲望的人,跟他在一起,虽然争争吵吵,却总是热热闹闹。不想就此失掉,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寂寞。
此时,只一心想着找个借口重修旧好,一点也顾虑不到下人们已起的种种猜疑。
对于这样一个脑袋里塞了草包一样的丫头,花中寒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的好,只能机械地回应一声:“是。”
冯醉正在尽职地监工。
看到昨晚的两个人又来到了面前。不过这一次是各骑一匹马的。
他迎上去,“月?……”
“醉哥哥!”怕露了馅,她截住他的话头,“陪你喝酒来了,把工地上最好的酒都搬出来。”
血族人豪迈,好酒、喜肉食,特别是军旅中人。酒能壮胆,更能御寒,是军中常备之物。
“好!”提起喝酒,冯醉倒也高兴,忙吩咐手下去把酒坛端上来,再切上几斤牛肉。返身他一指身后一个土墩,“我们去上面喝。”
花中寒抬起头,看到土墩上有一座简陋的建筑,用几根树干支撑着一个木顶,好像是个亭子。
“那是什么玩意儿?”月?问出来。
冯醉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坐在那土墩上基本能把下面看个清楚,我随便搭个亭子遮遮风雨,在里面一边监工一边喝点小酒或处理一些公务——因为是临时的,也就弄得不是那么考究。”
“何止是不考究。”月?夸张地讥笑着,“那是我这辈子所见最糟糕的亭子——如果它还能被称作亭子的话。简直乱七八糟!”
接下来,他们三个人就在这个被称作乱七八糟的亭子里畅然痛饮。
酒是很能建立友谊的东西。
干了几杯,几碗酒下肚,大家都对对方产生极为亲切的感情。
到底是草原上的女儿,月?的酒量不输男儿呢。
因为大家年龄相近,且本身早都互有好感,更能容易地建立起情谊。
“阿明,你家住在哪里?”这是月?第一次探问他的身世。
“就在附近。”花中寒面不改色道,“要不然也不会被抓做民?了。”
冯醉有点尴尬,在征夫这件事上,他的确做得有点蛮横,“算了算了,这时说这些事干什么?来,痛痛快快,再干一碗。”
就这样又含含糊糊混过去了。冯醉和朱月?,这两个人一个豪迈、一个粗心,都对他赤诚相待。
这天喝得相当痛快,之后的很多年,花中寒一直在寻求与这天相类似的痛快淋漓而不可再得。
喝到七分醉的时候,冯醉摇摇晃晃地轻轻拍他的背,“阿明老弟,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弟弟,如果这个弟弟还活在世上,该也有你这么大,该也可以和我对饮共醉……”
弟弟,在他的心里其实一直也在思念那个生死未卜的弟弟。看到花中寒,没来由地更增添了思念的情怀。
月?嬉笑着岔开:“今天不说不开心的事情。醉哥哥,为纪念今日之聚,我们得给这四不像的亭子提个名字。”
“就叫‘醉明月’吧。”花中寒脱口而出。
“醉明月?”冯醉讷讷的。
“醉……明……月。”月?朦胧地笑起来,“好名字!冯醉——阿明——朱月?,这里面包涵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阿明,没想到你除了武功好,还挺有文才。”
“哪里武功好,”花中寒虽也有几分醉意,却还是很警惕,“我不过空有几分蛮力,是你自己太差而已。”
其实就算他承认有武功,他们也不会起太大的怀疑,因为艳炽是个崇武的国家,大多数平民都是畜牧和狩猎出身,有两下子武功不算什么。
冯醉听罢哈哈大笑,“月?,今天醉哥哥也跟你说句实话,你那两下子三脚猫功夫,实在真不怎么样!以前我都让着你,只是你不知道。”
“真的?是真的?”月?噘起了嘴,跌跌撞撞站起来追打他。
花中寒情不自禁地跟着哄笑。
很开心啊,真的很开心。
他想,以后就算彼此成为了敌对,他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的青天白云,这一刻的酒畅意酣,还有这一刻的醉明月小亭。
醉明月——冯醉、阿明、朱月?。
月?,其实这一刻,我是为你而醉,为你如明月般皎洁的笑脸而酣然沉醉……
美丽的梦境总是特别容易醒来。
八年后的花中寒,一身戎装,身份已变成千叶国对艳炽开战的领军主帅。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到了边关,副将呈上了血族的约战书。
约好明日正午双方对阵。
花中寒朱笔一批,一口应承。
看着红底金漆的战书下方,端端正正盖着敌方主帅的几方印鉴——艳炽国右院都统军使、抗南大元帅、冯醉。
冯醉,果然再见面是在沙场,两军阵前。
他现在的职位是右院都统军使,比起当年的右院小将军,已经升了好几十级呢。而且年纪轻轻便挂帅南征,想来这么些年他真的相当努力。
敌方主帅如果是冯醉,那么偷袭义父的女将便果然是月?。她与冯醉,从来焦不离孟。
那么他与她,也要沙场上见?
临敌前夜,也是花中寒到达大堰集的第一夜,大堰集节度使杨自俊摆下了接风洗尘之宴。
杨夫人萧郡主对他一向都很关爱,席间提起了八年前的旧事:“中寒啊,还记得吗?那一年你本是来此游玩的,不知怎么被血族人抓了去。可把我们都急坏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好的歹的,让我们怎么跟定国侯府交代!不过幸好冲儿机灵,他也扮作民?混入了血族的修城工程,很快打听到你的消息,又千方百计与你取得了联系……”
“记得,我记得。”
这一切,他当然是清清楚楚地记得。
举起酒杯,压抑地一口干掉,刚毅的脸上浮上浅涩的笑。
与杨冲见到面的那一天,正是醉明月大醉的同一日。
现在想来,还是得感谢月?,如果不是她非带着他去城墙,还不能如此顺利地成就那次的相见。
当时大家都喝得七八分醉,摇摇晃晃下了土墩。一时也没注意到那个推土的民?有何异样。
只是他走到花中寒的跟前,摔了一跤。若不是这一跤偏巧不巧摔在他的脚边,挡住了他的去路,以花中寒的性格,还未必会主动去搀扶。
当他把那不小心的民?扶了起来,看清他的脸,才怦然一动。
杨冲啊,居然是大堰集的节度使世子杨冲大哥。
立时,他便知道他是为他而来,也猛然想起自己离开故乡的土地已经够久了。
待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做奴才,从来也没有过过什么舒适的日子,谁知竟也能乐不思蜀。
这一刻遇到杨冲,思乡之情油然炽热起来,也真切地忆起自己的使命。也就在这一刻,他开始想办法要脱身了。
同时也明白,当离开血族的那一刻,生命中的那一轮明月也将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回想到这里,花中寒举起已被斟满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随后,也不待身后女侍动手,自己抢过酒壶便斟满,连饮几杯。
这时,谁都看得出这位小花元帅今夜的心情比较不好了。
“明天还要对阵沙场,”杨自俊作为长辈,觉得不该不说几句话,按住他的手背,委婉地提醒,“保持清醒比较好。”
“是啊,花老弟,”杨冲也道,“等明天打赢了仗,为兄再陪你好好地痛快大醉。”
萧乐瑶可没那么婉转,直截了当地问:“中寒,你是不是在担心啊?毕竟你那自以为很有本事的义父还没上阵便被人挂上了彩……”看到丈夫和儿子都在用斜眼瞪她,她还有些不满,“干什么这样看我?人家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没关系,”花中寒的反应却令大家意外,居然就此展颜了,“瑶姨总是直爽得令人开怀,但真的是实话,也正中了小侄下怀。”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作假。萧乐瑶因此更无所顾忌,“中寒啊,难为瑶姨一直觉得与你投缘,今天既然把话说开,瑶姨也不妨再多说几句实话。我们大堰集杨家,和京中的长平王府是坚定地站在一起的,坚决反对向艳炽用兵。所以,瑶姨打心眼儿里反感你的义父,也打心眼儿里巴望着他倒一些霉……”
“夫人!”杨自俊终于忍不住要摆起夫威。再不阻止,她说不定还会口无遮拦地说巴不得明天的一战大败而归。这样的言论说出来可是够得上诛家灭族的,而且大战前夕说出这样的话也太不吉利,任花中寒再好的涵养,也必定撑不下去。
“如果可以让我选择,”花中寒却在这时同时出言,他的脸上恢复之前落寞的苦笑,“我也真不希望打这一战。”
此话一出,席上的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花中寒轻叹一声,站起了身,“明天还要上沙场,今夜,恕晚辈少陪。”
大战前期,堂堂一军主帅,居然一点锐气也没有?
连一向巴不得天下大乱的萧乐瑶都有点忧虑地皱起了眉头。
在同一片月光下,八年后的朱月?也正积极地准备着明日之战。
在自己的小毡帐中,身着纯白宽袍棉睡褛的她把要穿的甲胄整齐地叠放在床边,然后又拿出了所用的兵器。
那是一条鲜红如血的长绫,一头绑着个锋利银枪头。月?取了一方白帕,仔细地把枪头擦得锃亮。
毡帐被掀开,进来的人是现年二十八岁的血族抗南大元帅冯醉。
此时他也是便衣便服,宽松的淡绿色绸面棉袍,用松绿色的丝线绣满了苍松,袖口外翻,露出一圈雪白的绒毛。两旁的发扎起在头顶,用一个白毛镶翠的发饰固定。
一个纠纠武人,这么打扮,居然也极为潇洒飘逸。
“月?。”他轻轻地唤她。
彼此相处多年,往往一声轻唤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知道他有话要说,她回过头,只用询问的眼神朝他望着。
“刚才我跟姑父商量过了……”这个恶人真的有点难做,但还是得说,“我们觉得,明天……你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果然她很不满意,浓眉深蹙。
“你太冲动,做事不顾后果,我们是担心你的安危。”
“还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吗?”朱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满脸自傲,“虽然上次的决定是有点冲动,也没事先跟你们商量,但我成功偷袭了木族的营房,还重伤主将,导致他们临阵易帅,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那是侥幸。”冯醉皱着眉,“是你运气好。”
“我并不否认那是侥幸,”月?的脸上浮起森冷的笑,“可是醉哥哥,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一旦我决定要做的事情,千方百计也一定要做到。”
这句话是显而易见的威胁。言下之意,就算他们不同意她明天出战,她也一定会想办法到达现场。到时候,反而超出他们的掌握,让后果变得更无法预料。
“月?!”冯醉有点生气了,“你太任性了,任性到匪夷所思!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都在爱护你吗?难道你真的想把性命丢在这一场本与你无关的战争中吗?”
“什么叫与我无关?保家卫国的战争,跟每一个国人都密切相关。”
“但是……但是你并不是一个战士。”
“可我是一个血族人,而且还是一个边部的公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欺负到家门口还保持冷静。”
“月?……”冯醉头痛地用一只手的中指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
八年以来,月?虽然仍是那个冲动任性的朱月?,但很多地方都不再一样。自十六岁那年,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阳光。
“你一直都想死,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朱月?的反应却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激动,只是浅涩地微笑起来,笑容朦胧如雾,“也许这场战争真的可以成全我。”
他倒激动了起来,一手紧扣住了她的臂:“朱月?!你不可以这么自私,你明明知道你的父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正是因为父王,如果不是因为父王,我想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她轻轻地拍拍他握着她的那只手背,眼睛看向他的眼睛,“醉哥哥,你放心,父王在一天,我便努力让自己活一天。我不会利用战场去自杀……”
这一刻的眼神,那么让人心疼。冯醉忍不住,紧紧抱她入怀,“为什么还是不能忘掉华阿明?为什么?”
朱月?没有开言,眼泪迅速地夺涌而出,直至湿润了他整个肩头,好久才回应了一句:“因为他是因我而死。”
在她的记忆之中,华阿明,因她而死。
那天与平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
他们一起骑马出去玩,甚至并不是单独去的,还带上了娘子军随从们。
只是他们二骑远远地并排走在前首,有点漫无目的。
“今天去哪里?”记得是华阿明先问,“草原去过了,树林也去过了,城墙去过了,连河底都去过了,集市更不用说,天天都去个两三趟——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怕只有山上了吧?”
“那就……上山?”她起了一点点的兴趣,却不料这是一个事后深深懊悔的提议。
“狮部境内有什么山是最高的?”他问。
她不假思索地道:“披头山啊。”
“那我们就去披头山,看谁先到达山顶上!”
“好!”她喜欢比赛,喜欢获胜的那一刻。
于是,他们便纵马去了披头山。
披头山上树繁叶茂,远远望去,果真像一个人披头散发。
“马是走不上去的。”华阿明看看地势,道。
“那就弃马!”她极为果断地下命令,把娘子军中的两个人留下来看守,其他人跟着一起上山。
“既然是比赛,人多了比较好玩!”她兴致勃勃。
可实际上的攀爬过程比想象的要艰难。
克服千难万阻,到达山顶的时候用了整整四个时辰,已近黄昏。
也没有分出胜负输赢,他们大家伙儿是相扶相搀一起到达的。
其间,朱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对华阿明的独占欲,她不允许他搀扶其他的女子,他只是她一个人的。
天欲黄昏,山顶之上看到红日,仿若触手可及。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日落。那景象壮观得令人想尖叫。
“如果冯将军在就好了。”华阿明突然如此说道。
“为什么?”这一刻,她压根儿没想到冯醉。
“我们可以就着红日而大醉啊。”他轻轻地微笑,“你看那太阳,此刻像不像是一个鸡蛋黄?看着它,喝酒都省菜了。”
这本是一句有点好笑的玩笑,可月?并没有笑。她的注意力只是集中在他的脸孔之上,夕阳余晖映照下他的笑脸,是那么俊朗。
仿佛也注意到了她的失神,他询问地望向她。
有点尴尬,她飞快地移开眼神,找话岔开:“华阿明,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他轻蹙起浓眉,那神态帅得令她呼吸都凝滞。
“我……觉得你长得像醉哥哥。”
“哦!”他点点头,“就是因为我长得像冯将军,所以你才对我好?”
这话倒令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谁说我对你好跟醉哥哥有关?而且……”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谁说我对你好来着?我哪里有对你好?”
也不跟她争辩,他不以为意地道:“我早知道,你对谁好也不如对冯将军好。”
“什么意思?”她真的不太懂,但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便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你很喜欢冯将军吧?将来嫁给他的可能性应该也很大,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还能亲上加亲,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亲事了。”
“华阿明!”她真的生气了,着急地解释,“我对醉哥哥只是妹妹对哥哥的好,我从来把他当成亲哥哥,一点也没有别的!”
说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对,何须向一个奴才解释这么多?只是这个狗奴才也未免太可恶,给他三分颜色便开起了染坊来。
想罢,她狠狠把他向山崖处推了一把,“混蛋阿明!狗奴才!本公主的亲事谁要你来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小心!”他身体轻轻地摇晃,“再推就把我推下去了!”
“推下去有什么了不起?去死!你去死!”她发着狠劲再用力推上几把。
她从来就是这样的,做事情并不顾后果。
“有本事的话,根本不用我推你就该跳下去!跳下去不死才是男人!”
“好,如果我跳下去不死,你该怎么办?”
羞恼之中,她也没注意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混乱地答应:“跳下去死不了的话,我倒过来给你做奴才!”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这时才有点回过神来,“……什么一言为定?”
而他并没有理睬她,站在悬崖边上,颤巍巍地朝下看了一眼,下面自然是深不可测的。
然后,他向她轻轻地微笑一下,笑容很古怪,有诀别的意味,“一言为定哦。”
再然后,他突然返身便往后真的跳了下去。
“啊!”
“啊!”
她尖声大叫了起来,身后的几位女随从也尖声大叫起来。
她怔愣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随从们一拥而上,趴在崖边往下探看,她仍只是化石一般僵在原地。
一步也走不动。
随从们看着,回头对她道:“公主……不见了!”大家的脸色都是惨白的,声音抖颤,“下面很深……若不粉身碎骨……也定活不成了。”
眼前一黑,朱月?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闺房绣床。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还是只是一场噩梦?但愿只是一场噩梦!
可很多人都给了她确切的答复,很多人都发誓亲眼目睹。
她伏身痛哭,哭得肝肠寸断。
是自己作的孽啊!
平日里,总是把要人去死挂在嘴边,因为掌握着生杀的权力,她从来也轻贱下人……
可是,可是她也从来并没有真的要杀过谁。
为什么偏偏阿明真的会去死?
是了,他也心高气傲,他也从不服输。她本应了解他的,可居然还那样子去激他……果真是自己害死了他,果真是自己罪无可恕!
尸体呢?尸体呢?
她又起身,发疯一般地喊:就算是血肉模糊,我也要看到他的尸体!
父王赶紧派人去山下搜寻,把全府的家将奴隶都派了出去。
她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不吃不喝地等待。
醉哥哥赶来了,连一向不喜欢她的母妃也守到了床边,但似乎眼睛里充满了谴责:堂堂一个千金贵胄黄花闺女,为死了一个奴才而如丧考妣,实在不成体统,也实在丢人现眼。
可她已经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她只是在等待搜寻的消息,只盼着阿明还有一线生机。
可搜寻的人陆续回来,没有找到尸体。
难不成真的被野兽叼了去?
她觉得心好痛,痛得满床翻滚。
“好,从今以后,华阿明,是甜是苦你都跟着本公主一起尝,是生是死我们也一起承受,你要记得哦。”
是谁在说话?是谁?
对了,那是自己。
曾有一日,他们在一把炉火前温暖相对,她如此让他承诺。
华阿明,是生是死我们也一起承受……
然后,她开始尝试自杀。
上吊、割腕、投水……
一共五次。
直到有一天父王老泪纵横地跪在她的面前。
那些反复折腾的日子,深深疼爱她的父王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
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看在他的分上,就算此后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也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刻,父王的眼泪令坚定的死志稍稍瓦解。
只要父王在一日,她便要撑着活一日。她是父王的命根子,她不能再让爱她的人伤心。
华阿明,此后的我每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的煎熬。在阴间的你,不用怨愤……
我总有一天,也是会来给你抵命的。
“你对华阿明的死,真的只是内疚吗?”冯醉一直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他的记忆中,总是想起某一天夜晚,华阿明温柔地抱月?下马的情景。那一刻,他们之间便不只是主与奴那么简单了吧?
华阿明死后,月?立志不嫁。
如今,她已二十四岁,同龄的女孩子早已儿女绕膝。
谁都知道狮王府的公主向来任性,而狮王竟也从来什么都依顺她,简直宠溺得匪夷所思。
或者在狮王的心里,她肯不死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有什么不依?
月?苦苦地一笑,“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奴才?这一点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只知道这么些年,她与他在一起的每一点滴都不曾忘怀。特别是针叶林中那突然的一吻,想起来心里是酸涩的温柔。
“醉哥哥,让我上战场,我会听你的指挥,无论如何也保重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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