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郑志强正在趴在桌子上睡觉,教室的角落嗡嗡地飞着几只蚊子,偶尔落在他那枕着脑袋的胳膊上,惹人生厌。忽然郑红涛像个小陀螺一般匆匆忙忙地从外边跑了进来摇着郑志强的胳膊说:
“志强,志强,你不睡了,党伟和刘黑在打架。”
“怎么了,怎么了,睡个觉你呐喊啥哩!”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很不厌烦的看着郑红涛。
郑红涛看他很烦躁,便坐在板凳的边沿上,漫不经心 的玩起了橡皮擦,很失落的样子,低声说到:
“刘黑和党伟打捶呢!”
郑志强这才听清了发生了什么,于是坐起来很严肃的问到:
“你别骗我,是不是真的。”
“真的,我骗你干啥。”郑红涛焦急地站起来说着。
“走,去看一看。”他和郑红涛小跑着朝外边跑去。
教室的后边是一块不大的地方,墙是用砸的很瓷实的方形的土块堆砌起来的,外边再用稀泥和着麦草涂抹一层,日子久了,有些地方就脱落了,露出一条条墙缝,墙缝里边塞满了各种纸屑垃圾。教室后边背光,夏天的时候是很好的避暑胜地,夏季的雨水较多,在屋檐底下冲出一排低洼的小圆坑,旁边还有一些桃树,所以这片平地可以说是学生们的“桃花源”,每每玩耍或者打架都在这个地方,可谓为历届学生的必争之地。
刘黑和郑志强和郑红涛是一个班的,额头上斑斑点点,脸色黑红黑红的,像是燃烧着的黑炭。平时穿着一件红毛衣,说是红的却让人看起来像黑的,好像从来就没有洗过。开着的线头耸立在肩膀之上,他嘴里说话含糊不清的,经常掉口水,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身体里的劲却大着哩,像一头小蛮牛一样,班里的学生大多不愿意搭理他,他们村里的学生也经常说刘黑一家子都是蛮横之人。
郑志强来到教室后边看着许多人都在围着什么看,他便挤了进去,看到吉党伟和刘黑扭打在一起,吉党伟虽说平时身体还可以可就是心肠太软打架的时候下不去手,只做防御很少进攻,而刘黑明显的咄咄逼人,他的手用力的撕扯着吉党伟的灰布衣裳以至于扯掉了最下边的一个纽扣,吉党伟用力甩开刘黑,却不料被从后边抱住,藏满黑色垢甲的手混乱中从脸上深深的抠了下去,吉党伟的脸上留下三道红白相间的抓痕,等吉党伟转过来的时候,刘黑在他的脸上还打了一巴掌。吉党伟红着眼睛犟着脑袋喘气粗重地说:
“你再试着打一把,我看看。”
“这是你叫我打的。”刘黑举起了手。
此时,吉党伟眯了一下眼睛,脖子向下缩了一段,好像有一些害怕,紧接着突然向刘黑冲去大声喊到:
“我日你妈!”接着就是呜呜的哭声,声音中有些颤抖。
他像疯了一样,使着蛮劲扯着刘黑的衣服往后退,刘黑身子往旁边一闪躲,吉党伟就差点摔倒了。
这时候,旁边看的人都替吉党伟捏了一把汗,但也没有一个人帮他,大家静静地看着,明澈的眼眸里沾染了一些血腥,在这些娃娃里,这是他们走上人生以来接触的不多的暴力事件之一,在村里,娃娃打架通常会被村里人及时的拉开,而在学校,如果没有老师的出现,便可能长时间的延续下去。
郑志强看到这里看不下去了,他觉得的他的胸口里有一股气憋得他难受,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他就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用拳头捶打着刘黑的脑袋,接着就抱着刘黑,企图把他摔倒,刘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敌人打懵了。但还是使着蛮劲和他们俩个打起来,不料刘黑的拳头胡乱当中把吉党伟的鼻血打了下来。殷红的血液顺着鼻子一直流到白色 的牙齿上,不一会儿,两排白色的牙齿全都被染红了。吉党伟俯下身子吐了一口唾沫,红色的口水挂在嘴边,他开始躲在一旁大声的哭了起来。郑红涛胆怯不敢上,就在一边喊着。
“把他放倒,把他放倒。”
郑志强一看党伟哭了,他也觉得自己快要哭了,鼻子酸酸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以避免泪水流出。他重整旗鼓怒目圆睁地看着刘黑,他要替党伟报仇,他觉的他被别人打了都没有这么生气,这是他来学校的第一个朋友,不会眼巴巴地看着他受欺负的,他也记着吉党伟对自己的好,在来学校的路上,吉党伟会偷偷地把瓶子里的奶倒给他喝,有时候他从家里带来的鸡蛋也会分给他和郑红涛一些,更重要的是吉党伟从来不骂他,并且带给了他很多欢乐,在那个他不喜欢的学校里。虽然在他的意识里,没有啥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但他知道,不能让别人打吉党伟,打吉党伟他会很难受,就像小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欺负自己的妹妹一样,他会奋不顾身的去捍卫他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正义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上蹿下跳,他再次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以他瘦弱的身子再次向刘黑扑去,正好刘黑身子不稳,一下子把刘黑扑倒了。
郑志强骑在刘黑身上,指着刘黑问:
“服不服”
“不服”刘黑喊到。
“党伟,他刚才打你来,你过来还清。”他侧向脑袋对躲在一旁的吉党伟喊着说。
“谁让你打党伟来着,你还不服……”
刘黑的脚还在空中蹬来蹬去,郑志强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里航行的小船,快要被甩了下来
刘黑被郑志强用两个手摁着脖子,脑勺上占了一些灰土。加上他本来就黑,看起来就像从瓦窑里边出来的一样。
巧的是刘黑他妈正在学校附近的沟边放牛,听见学校里边有人大声叫唤,就到学校里边来看发生了什么。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人骑在身上,他妈就脱了鞋子远远的就扔了过来,郑志强看见刘黑他妈过来了,心里一阵紧张就赶快跑起来。但毕竟是小娃,脚步怎么能比大人快呢!刘黑爬起来连土拍都不拍就去追郑志强,这会儿,母子二人在学校的后边围追堵截郑志强。
刘黑他妈是个身体健壮的粗野女人,用皮筋粗略扎起来的头发胡乱地披在宽阔的身子后边,她把郑志强逼到墙角,用两只膝盖顶着郑志强的肚子,他就像一只被网在网上的小麻雀,无奈而又恐惧地被动的接受着这一切。她俯下身子来,就用那肥墩墩的手掌使劲地扇着郑志强的嘴巴,每抽一次,他就感觉这个世界在摇晃,好像快把他的细颈椎要打断一般,脑袋模模糊糊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里边有许多蜜蜂一样,思维绷得紧的就像一根快要断裂的细线。
郑志强吓得捂着自己的眼睛,两条腿部不自觉的打着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刘黑也在郑志强的腿上一遍遍踹着,郑志强的裤子被踹下来几次,可他不敢用手去提裤子,因为他的手一离开脸蛋,肥实有力的巴掌可能会把他打昏过去。这是在外边人家第一次这样打他,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重的打过自己,没有人帮他,他感到无依无靠,精神的世界一片冰封。他原本以为外边的人会像家里的人那样和蔼可亲的,可是没想到……刘黑他妈打他的场景就像他在村子里边见到的有些人打狗一样,尽管那只狗哆嗦的嗷嗷直叫,依然没有唤起过主人的同情心。他明白也许自己就是别人眼中的一条恶性累累狗,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他“呜呜”的哭出声来,声音在他们母子二人的咆哮声里显得纤细而微弱。上边破旧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开了,露出明晃晃的肋骨和小小的肚皮,下边的裤子已经被踹掉了,两条细腿被踹的留下青紫的颜色。他抽噎地打着嗝,猛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才呼了出来。柴禾棒一般的胳膊抹着眼泪,泪水已经把脸蛋全部弄花了,可怜的像一个小乞丐。背靠的土墙角吸引来了许多娃娃,有的娃娃看到这一幕都已经不自觉的哭了起来,赶忙去找老师。郑志强挤靠在墙上蹭下了许多土块,他的力气不大,大的话可能会把墙挤倒。
这个时候,正是六月中旬,老师们都抓紧时间回家收小麦,以至于上课前学校里没有老师,学生们便自由玩耍,而刘黑看到吉党伟的鸡毛毽子很漂亮,便硬要抢过来玩耍,后来,便打在一起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一个中年老师刚回到学校。老师连忙把刘黑他妈拉开了。刘黑他妈大声对老师斥责着说自己的儿子被人打了,学校的老师都是死人呀!老师还没弄明白事情,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转过身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郑志强,仿佛在看一个怪兽一样,这个“怪兽”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老师也知道这是附近村子的泼皮户,只好先息事宁人,毕竟他们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老师则用抱歉的语气一直对刘黑他妈说着是他们没有看管好致使学生打架了,他们会好好教训学生的,并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农忙时节的老师也很烦躁,平素里,他们几个总是调皮捣蛋,所以在老师和学生心中比刘黑可能好不到哪里去,老师现场就并对吉党伟他们以白眼,那个白眼里使得他们期待公平的心灵天平突然倾斜了。
那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刘黑和他妈已经回家了,老师瞥着郑志强和吉党伟,毕竟他们是俩个人打人家一个人,怎么也占不上理。老师则抱怨着他们学习不好就算了还惹事生非,好的榜样不学,坏的样子一学就会。并对他们不客气地说着什么一个老鼠屎害了一锅汤。郑志强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反正就是骂人的意思,也许就是这么一句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话,让他的心灵再一次种下了卑微的种子,他好像就是一个在大海上漂泊的孤船,出了家的港湾,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接纳他。所以家是一座灯塔,让他还有航行过去的温暖。他记起了经常在村里唱的那首《离家的孩子》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
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
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
心里头淌着泪脸上流着汗
离家的孩子夜里又难眠
想起了远方的爹娘泪流满面
春天已百花开秋天落叶黄
冬天已下雪了你千万别着凉
月儿圆呀月儿圆月儿圆呀又过了一年
不是这孩子我心中无挂牵
异乡的生活实在是难……
郑志强和吉党伟还站在老师的门前,刚入夜还可以听见虫子在叫着,不远处的人家屋顶升起了青烟,大家都在家里做饭。郑志强感觉头有些晕,半睡半醒地站着,有时也会向一边倒下去,稍微清醒一点,便又站好。吉党伟问郑志强:
“你好着么?”
郑志强的脸慢慢开始肿起来,冷风吹着他那疤痕累累的脸,就像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划着一样。他不敢把头抬起来因为害怕别人看见,害怕他爸回去打他,因为他爸最不喜欢他惹是生非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想不通他错在哪里了,看不惯老师那种奴颜婢膝的行为,不想来学校。
最后,老师还让他们把家长叫来,看家长怎么教训他们。
月光中夹着风,有放羊的人甩着鞭子赶着一群群羊从沟里边上来,羊群留下满路的羊粪。书包垂在屁股后面,上边用铅笔画了许多黑道道。天上的星星三五为伴,拱绕着月亮。地里留下一茬一茬的麦秆,蚂蚱从地里跳出来,在路上跳来跳去。鸟儿像黑幕上的一个点,窜来窜去。成熟的麦子的气息无缝不钻地散发在每一个角落。这些天里,他家里人肯定忙着收麦,没有人理会一个念书的娃娃的,他也不想让家里人操心。
他一个人还是低着头慢慢地走上了坡。
回到家里,他爸让郑志强给自己端饭,家里的灯光暗淡,因为电压不高,郑志强端到他爸面前时,就假装往外边看,避免让他爸看到脸上的巴掌印。把饭给他爸以后就快速地跑了出去,他爸的头上还有麦芒留在上边,神情疲倦,吃完饭就把碗往旁边一撂,伴着呼噜声睡了过去。
郑志强在家里也是沉默寡言。他爸从小见到郑志强不听话就一直打,所以郑志强有什么话都从来不给家里人说,他小的时候的多数时光都是在爷爷家度过的,因为父母经常闹矛盾隔一段时间就不见踪影了。从来没有想过对自己的成长造成巨大的影响,没有人管他,还好有爷爷婆婆在,他才得以长这么大。他就好像是地头里农民不管的自生自灭的燕麦,而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精心呵护的小麦。
郑志强整个晚上都在想怎么度过明天,他不敢把他在学校打架的事告诉他爸,而老师又让他把家长叫来,这让他十分的难为,第一次在学校与家庭之间没有任何归属感,郑志强就在半睡半醒里度过了黑夜。
第二天,吉党伟他爸和吉党伟来了。他爸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据理力争使得老师也不知道是谁的对谁的错。就让吉党伟去教室上课了,只剩下郑志强一个人还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因为他没叫家长来,老师很生气。
站了一个上午,老师的气大概消了吧,让他回教室,郑志强并没有回教室,这会儿他已经站的双腿酸痛了,他心里有怨气,他有话要对老师说,老师很奇怪他为什么倔强的不走。
“老师,我有话要说。”
“啥话,你说。”
“我觉得我没有……没有做错。党伟被人欺……欺负,我给他帮忙怎……怎么了。”郑志强开始泣不成声地抹着眼泪说到。
“碎娃打架有老师哩么,你帮啥忙哩,那你咋不说你们俩个打人家一个。”
“那刘黑他妈和他妈两个人也打我。”哽咽的声音还在继续。
“嘿,你还来劲了,继续站着……”
郑志强犟着脑袋看着老师的办公室,好像能把办公室看穿一样。还是那句话,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郑志强打架这件事传到郑家窑村里,村里人都开玩笑说郑志强能惹事根本念不了书,因为大家都记得郑志强在学校和老师附近踢他妈的肚子哩!说完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
日子过的很快,可就是把这些娃娃的身体给膨胀不起来,发通知书那一天,郑志强考了二十八,吉党伟考了二十四,郑红涛考了三十四。他们来的时候身上带了火柴,别人在教室里发奖状的时候,他们早早就溜走了。他们来到坡下面一个没风的地方,用火柴点燃了试卷。看着上面黑色的铅笔字和红色的批改符号和白色的纸张在红色的火焰里变成黑色。他们伸出手来烤着火,火苗映着他们幼稚的脸。人生的第一份卷子就是这样结束的,这是一个好的象征,还是一个像火一样的梦想开始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郑红涛要回家,吉党伟赶紧看着他们说:
“走,去我家逛一逛嘛!”
“去你家干啥?”
“耍哩!”
“有啥耍的,你妈知道你考试成绩考成这样,还不打你。”郑红涛说到。
“不害怕。我脑子笨,念不成书,光能耍,我屋的奶牛下牛犊了,我带你们去看。”
“不去。”
郑志强头也不回地说着,向坡上走去。
哪知这发小一别竟是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