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既惭,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使其无知,吾负于生。死必连繴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愿复重罗绣三幅,以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见我形,吾何可哉?”意思是:假使死去的人有知,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伍子胥于地下;假使死去的人无知,我也对不起活着的吴国百姓。我死以后,你们要用三层罗绣,遮住我的脸和眼睛。我活着时这双眼睛看不清楚看不明白,死后更不要让人看到我那愚蠢的脸庞。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说完,夫差大哭三声,伏剑自杀,鲜血染红罗绣,完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壮烈的举动。
挂在吴国城门上伍子胥的头颅,缓缓闭上了眼睛。
楚、吴、越三个国家数十年的恩恩怨怨,随着伍子胥和夫差的先后死去,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吴国这个身在恩怨中心的短暂王朝,就如划破春秋时代政治星空的一颗流星,凭着柏举之战和艾陵大战的夺目异彩,刚写完它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就随着黄池之会和笠泽之战的惨淡收场,迅速陨落,走向败亡。而身背复仇与野望的伍子胥和夫差则如绚烂绽放的昙花,在入郢鞭尸和夫椒之战中痛快淋漓地报仇雪恨之后,迅速地在其人生最高点悄然滑落、枯萎,最终壮烈地折枝、死亡。
其实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有善始没有善终的,花无百日红,国无万世君,人生苦短,轰轰烈烈过了,就足够了,何必追求永恒呢?
我们讲述的这段历史就要接近尾声了,总的来说,这是一段复仇的历史,一切都以复仇开始,一切也以复仇结束。伍子胥、夫差、句践,三个各具特色的“复仇男神”,最终是最能隐忍的句践笑到最后。
只是当大仇得报后,他们真的快乐吗?真的心满意足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们同时为此也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伍子胥失去了好友和祖国,夫差失去了国家与民心,句践失去了尊严与人性。而在这三个人中,伍子胥和夫差更加让人钦佩,至少他们还是性情中人,虽然他们因为政治上的不成熟,惨遭灭顶,但最终也以死亡保住了他们的尊严与人格。而句践这个所谓的成熟政治家,虽然达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所谓大业,但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那是无论多少大业,也无法找回来的。
结局
随着吴国的灭亡和夫差的自刎,本段复仇的历史至此正式落下帷幕。在节目的最后,我们来介绍一下本剧各大主演的最后结局,包括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
首先来说夫差,夫差死后,句践以侯礼将其葬在秦余杭山,一人一捧湿土,遂成大冢,面向太湖,春暖花开。
接着来说伯嚭,句践当然不会让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活在世上,命人将其及一家老小全部杀死,也算是给伍子胥报了仇。
再下来说句践,句践既平吴,乃率大军从好心人夫差留给他的两条运河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等诸侯在徐州会盟,并向周天子进贡。周元王派人赏赐胙肉(祭祀专用肉)给句践,并封其为“东方之伯”,正式承认其诸侯霸主地位。越国灭周王名义上的伯父夫差,周天子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加封其位,真够窝囊的,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拳头硬好使。
句践尝到了当霸主的滋味,随后开始学夫差,经营中原之地,先是开始兴建新都琅琊(今山东胶南),将触角伸到了黄河以北,随后率水军横行于江淮之地,耀武扬威,宋、郑、鲁、卫、陈、蔡、邾等君主以及淮泗流域十二国,纷纷前来朝贺。
可是,越国这连番的军事行动触及了同为江南强国的楚国在江淮地区的根本利益。楚惠王深感威胁,遂出兵跟踪越军,欲与其瓜分吴地。句践此时还没有和楚国打硬仗的打算,遂将淮水上游五百里地盘割让给楚国,又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把泗水以东方圆百里的土地给了鲁国,算是用土地换取和平与诸侯对其霸主地位的认同。
这就奇怪了,句践干吗放着大好的地盘不要呢,难道他真的转性了?对此清朝历史学家顾栋高也提出了质疑,他说:“夫越既灭吴,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天子致胙。方与北方诸侯争衡,岂有反弃江、淮之地以资勃敌之楚耶?”
对呀,为什么呢?
其实这一点恰恰说明句践在政治上确实比夫差老练多了。越国怎么说也就是个中小国家,在连续用兵吴国十年之后,其经济军事实力能否支撑它控制吴国所拥有的广阔地盘,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毕竟在连年累月的战争后,不管是越国高层,还是吴越两地的百姓,都需要一个长时间的休养期,来恢复生产,恢复元气。如果硬要像夫差那样不顾自身实力,以超乎其可以承受的速度扩张,只会让整个国家不堪重负,而在内忧外患下全面崩溃。
主人死了,老虎在狂笑,开始啃食主人的尸体,并将吃不完的一条大腿,留给了另外一只来抢食的狮子。
当然,句践虽然不敢和齐晋楚等大国轻易爆发冲突,但对一些小国家他还是有实力控制的,毕竟他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位霸主,这个名分,来之不易。
公元前471年4月,邾隐公无道,越王句践发兵将其俘虏,立其次子公子何为君。10月,秦厉共公不遵越王号令,句践调动十万诸侯盟军,西渡大河进攻秦国。时值严寒霜雪,行军异常艰辛。秦国畏惧越国,越国也不愿真打。两军尚未列阵,秦国便主动承认错误,赔罪求和,句践乃还。越军将士喜悦不已,集体创作了一首《河梁》诗:
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
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何无梁。
——《吴越春秋·河梁诗》
这首充满了喜悦与淡淡哀伤的小诗,道出了越国人民爱好和平的心声,他们本以为大王在灭掉死敌吴国后从此就会和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没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美梦而已。句践虽然没有如夫差那般野心夸张到骇人的地步,但他一如所有的统治者般,对战争和威名都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喜爱——所谓“天下安宁寿考长”,只不过是老百姓的美好愿望而已。
是年闰十月,鲁哀公被三桓轻视,一怒之下逃往越国,得到越太子鹿郢的保护,鹿郢将其女嫁与鲁哀公,并欲助哀公讨回公道,三桓之首季氏重花财礼,得免。
公元前470年5月,卫国爆发奴隶起义,国内大夫趁机起兵讨伐那个喜欢讲江苏话的卫出公,卫出公逃往宋国,又派人前往越国,请求越王帮助平定内乱。一年后,越国联合鲁、宋,护送卫出公回国。卫国大夫以重兵把守城门,卫出公不敢入城。越军离开后,卫出公叔父自立为卫悼公。卫出公无法复位,最终死在越国,实现了当年卫大夫子之的预言。
公元前468年春,越王句践派使者曳庸出访鲁国,划定邾、鲁疆界,俨然国际警察。鲁国没了子贡这个外交达人(子贡已为卫相),打又打不过人家,只好越国说什么是什么。随后,句践正式迁都山东琅琊,并在此建造了一座方圆七里的高台以观东海。一抖起来就大兴土木,句践原来和夫差一个德行。据《吴越春秋》记载及后世史学家考证,越王迁都时一共带了八千名死士,三百艘戈船(越人于水中负大舟,又有蛟龙之害,故置戈于船下,因以为名),三万吴越移民,浩浩荡荡,何其壮观!
琅琊远离越国本土,应该属于陪都性质,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北方诸侯,维护中原霸业,其大本营还是在会稽。
是年4月25日,三桓之首季康子死。哀公借吊丧之名返回鲁国,是年8月,又图谋借助越国力量扫除三桓,遭到三桓反击,避居于邾国,然后又逃回越国,这年也是《左传》记载的最后一年。
第二年,越王句践又发兵进攻三桓,护送鲁哀公回国。但是,鲁哀公依然徒有虚名,不久后郁闷死去。
这个时候,越国的势力范围已南抵闽中,西接鄱阳,东尽大海,北邻齐鲁,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句践的霸业,达到其人生的最顶峰。
可惜,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万岁之君。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或许可以凌驾于万人之上,但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上天并不会因为某人的地位而多增加他一秒的时间。公元前465年11月,越王句践病逝。临死之前,句践对太子鹿郢说:“寡人在这个世上所建立的功业,不可谓不大,但你要记住,争霸容易,保住霸业就很难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吴王夫差一样的下场,小心,小心,小心,小心……”说完就离开了人世。
两千多年后,越王句践自作用剑和吴王夫差自作用矛先后在同一个地方(湖北江陵望山)出土,又在同一个博物馆展厅相对陈列,供游人观赏。
有意思的是,就如这两把武器主人的命运一般,吴王夫差自作用矛锈迹斑斑,越王句践自作用剑却寒气逼人,光亮如新。
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个生前的死对头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们随身佩戴的武器,会在他们死后数千年,在相隔不到几百米的地方出土,又在相隔不到数米的地方展列。如果器亦有灵,恐怕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破框而出,代替他们的主人,再打上个三百回合吧!
写到这里,我似乎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交代,对了,本剧还有几位重要人物的结局没有介绍呢!不得了,几位主演开始发脾气抗议了,小生得赶快收拾心情,再坚持写个几千字,切切不能厚此薄彼。
范蠡,范蠡的结局如何呢?
他走了,挥一挥手,带走无数片云彩。
因为他记得老师计然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
对于老师的这句话,范蠡深信不疑,更何况他和句践朝夕相处了二十几年,句践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
再说,范蠡本是一个楚人,给越王干活属于雇佣兵性质,对于越国的兴衰,他并没有历史责任,也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这一点,范蠡和伍子胥不同。伍子胥是个性情中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即使为此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而范蠡则是个冷静的智者,他所作出的所有选择只顺从理智,从不感情用事。
换句话说,伍子胥是个热血派,范蠡是个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