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刁?那也比不上你爸嘴刁!当年就数他最爱吃这家的回头!”冯劲根本没理会冯子肖的没大没小,对苏凉说,“我清楚,现在就算拿八抬大轿子去请,他也不肯来!”苏凉只听着,不知该说什么。“你爸真不该一辈子窝在机床厂,”冯劲从小饭馆破旧的窗框里望出去,说,“白瞎一身本事,还连累你妈跟你一起吃苦。”“冯叔,讲讲我妈吧。”苏凉还是问了。“左娜啊——”冯劲挠了一下额头,“当年那可是大西菜行一枝花!光是大西菜行那几个院子的臭小子们,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你妈的,可就是没人敢追,连看一眼都不敢!”“为啥?”苏凉不解。“因为你爸呗!”冯劲居然笑破了音,“哪个小子要是敢看左娜一眼——就一眼!你爸上去就是一顿胖揍啊!”苏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想象不出,冯劲口中的苏敬钢就是那个每天系着围裙、嘬着烟,围着灶台转、倦了就蜷在沙发里打瞌睡的男人。冯劲满足地笑说:“你爸从小人高马大,还偷学过摔跤、擒拿术,出去跟人单挑从来就没折过,大西菜行里哪个敢不怕他!更不用说我们哥儿几个一块儿出门,在街上那都是横着走的!”冯劲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就你还敢打架?”冯子肖来了兴致,“看不出你还是古惑仔!”冯劲并不生气,反让服务员又上了两个酒盅,说:“难得咱爷仨儿喝顿酒,慢慢聊。”冯子肖不客气,直接对着酒瓶吹,抹一把嘴,塞给苏凉,苏凉也吹了一口,辣冲心门。冯劲大笑,对苏凉说:“孩子,别寻思是你冯叔抠门儿!就是喝茅台,冯叔也请得起你!”冯子肖讽刺他吹牛不上税,冯劲解释:“今天主要是来怀旧,当年我们三个只喝这种白酒——没钱啊!可现在就算喝茅台,喝五粮液,也喝不出这个滋味儿来。”苏凉笑说:“忆苦思甜。”冯子肖说:“算了吧,他这叫得便宜卖乖!”冯劲苦笑,指点着冯子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没教育好你!”——苏凉这才看到,冯劲左手的食指跟中指各少了半截儿!苏凉顾不及诧异,怕冯子肖又口无遮拦,插话问:“三个人?你,我爸,还有那个大昆?”冯劲眼神迷醉,表情也生动起来:“十八九岁那时候,我跟你大昆叔两个,跟着你爸在大西菜行混,走到哪儿都有不少小混子跟在屁股后,嚣张着呢!”冯子肖啧啧地说:“够霸道的啊!”冯劲摇着头说:“不能说我们霸道,只能说世道不好,二十多年前,这座城有四大最乱的地方:大西菜行、北市场、南站、西塔,大西菜行那是乱中之首,住这里的全是穷人家孩子,一横二愣三不要命,动起手就亮刀子,不见血都不叫打架。你爸——拼命三郎,出来混的没谁不知道,我们闲着就爱跑去别人地盘上撅棍儿。”——“啥是棍儿?”冯子肖面红耳赤。“就是扛把子,大哥。”冯劲咬字时的口气,跟平日里的“冯总”相去甚远,“你爸是老儿子,在家被你爷惯着,出门哪可能受外人的屈?打了人,你爷还得替他给人家赔钱。”苏凉的眼中将信将疑,冯劲不甘心,指着饭馆的斜对面问:“那家音像店,瞧见了吗?”苏凉跟冯子肖一起点头。“坐在里边的烂脸老爷们儿,瞧见了吗?”——真是一张骇人的脸。“你爸的杰作,”冯劲语气中竟显露出得意,“当年因为一场误会,带了十几个人截住你爸,本来打算废了你爸的,结果呢?自个儿被毁容了,窝在这破地方过了大半辈子,可笑不?”冯子肖猛一拍桌子,高喊:“真牛!你爸就是我偶像!”
苏凉迷糊地想:男人的一生,究竟要遭遇怎样的事,才会活生生将他从原有的自己,逼成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烂脸男人是人生的失败者,可苏敬钢又何尝不是呢?两人当年曾靠拳头分出胜负,如今还不是一样败在现实的铁拳下?殊途同归。冯劲喝得有些多,拍着苏凉肩膀说:“你爸有时候也真让人哭笑不得,你不到三岁那年,你爸停薪留职,从厂子里出来自己做买卖,在南市场开了一家抻面馆,干了半年多,生意特别火,除了隔三差五老跟吃白食的流氓地痞打架,动不动就惹来派出所,人家警察来平事儿,要好处费,你爸说不是自己的错,一分钱面子也不给;后来税务局的来收税,也是暗地里要回扣,你爸还是不给——他就这么把人得罪个遍,还怎么干下去?”苏凉听了,才终于觉得冯劲口中的人开始像自己的父亲了,浅浅地点头。冯劲接着说:“后来面馆赔了钱,你爸不甘心就这么回厂子,那时我跟几个朋友开了一家出租公司,规模小,天天被黑社会敲诈,不光要保护费,还不许我们到市中心跟他们的车抢活儿,逼得我实在没招儿,就找你爸出面,本来只是想借他过去的面子跟人家谈谈,结果他跟人家死磕,玩儿命,最后居然真给那帮人吓怕了!再没找我们麻烦。当时公司一共就五个司机,我跟你爸也一起上,昼夜轮班儿倒,累是累,可公司一直赚着钱。直到有天晚上你爸开夜班儿,上来俩男的,一个日本人,一个本地翻译,都喝多了,那翻译上车就跟你爸说,外企公司接待日本客户,只要陪他玩儿开心了就能谈成一笔大生意,大半夜的非让你爸给他们找个‘有节目’的场子,那日本人还坏笑着说,要有花姑娘!你爸二话不说,一路向北,你猜给他俩拉到哪儿去啦?”苏凉跟冯子肖都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哪儿?”——“九一八抗日纪念馆!”冯劲笑得异常骄傲,“到了九一八门口,你爸一脚一个把那日本人跟翻译官踢下车,说,你俩今晚就在这玩儿吧!玩儿个够!当时是腊月,给那俩傻子冻得啊!鼻涕口水都连成片啦!”老少三人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围食客侧目。苏凉追问:“后来呢?”冯劲说:“俩傻子从郊区一直走到市中心才打到车,直奔交警大队去告状,扣了我的营业执照,你爸觉着对不住公司,就不干了。”冯劲打开层层的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往事深不见底:“没过半年,你爸又在小商品市场租了两个床子做服装,跟几个南方人谈好一单生意,一年就能稳赚三十万,结果人家过来签合同时,你爸妈俩人一起去的,其中一个广东老板非说在广州的夜总会里见过你妈,还说跟你妈喝过酒——你猜咋的?那广东仔被你爸当场打折两根锁骨!直接送医院了!”冯劲讲得笑中带泪,“你说——就你爸那脾气,谁敢跟他做生意啊?”
苏凉心底暗涌如潮,慨叹:“冯叔,你不是说过嘛,都是命。”
冯劲又拍打起苏凉的后背,舌头僵硬地说:“你要是我儿子多好!”苏凉被冯劲拍得坐不稳,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发呆。冯劲揽过两个孩子,自己对自己说:“都是我的儿子该多好!”
暑假快结束时,徐大疆才从北京回来,只匆匆停留几天,便忙着打包行李,因为他即将交换到东京的一间医学院去读书了。徐大疆的大学一年级,念得比高三时还勤奋,寒假和过年都没有回过家,白天留在实验室里帮教授做实验,晚上一个人在寝室埋头苦学,结果不小心在人才济济的医学院里拿到一等奖学金,同时获得了去日本交换的机会。
时隔一年,当徐大疆站在苏凉面前时,苏凉几乎认不出来他——徐大疆瘦了,果然听取苏凉的劝告,俨然成了货真价实的瘦子。苏凉很好奇他那几十斤肥肉去了哪里,没了它们,徐大疆的脸竟显得陌生,他的个子也比中学时高出半个头,紧追苏凉,总之,分别一年后的徐大疆已算是个精神抖擞的帅哥。徐大疆坚称,自己瘦得那么快,全因为每天在中医部吸入多种对内分泌系统有益的中草药,闻着闻着就瘦下来了,甚至吃得比中学那时还多。“中药调理脾胃,脾胃合,消化系统就强健,吃多少都能气化掉,肯定是会瘦啊,估计还刺激了脑垂体分泌,顺便又长高了几公分。”徐大疆执意如此解释着,语速欢快,洋洋得意。苏凉一边看着徐大疆收拾行李,一边说:“到了东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方夏,毕竟她在东京生活一年多了,熟。”徐大疆说:“知道你担心方夏!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说不定有天她还得要我帮忙,到时我肯定尽力,你放心吧。”苏凉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有什么要给方夏带过去的吗?”苏凉绞尽脑汁地想,确实没什么,最后说:“你见到她,帮我嘱咐她天冷多穿衣服,别学日本女生穿那么少,还有,口袋里多装些巧克力,秋冬更容易低血糖,还有什么呢……”苏凉在绞尽脑汁地想。“跟方夏在一起,你还真是比以前更婆妈了!”徐大疆嘲笑道,“新世纪祥林嫂非你莫属。”
徐大疆到了东京,像个无头苍蝇,人生地不熟,日语又不会,苦恼过好一阵,终于顶不住压力,休学一学期专攻日语。起初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学校,不得不找方夏帮忙。方夏介绍了自己以前的学校,徐大疆为答谢,约了方夏要请她吃饭。
赴约当晚,徐大疆才弄懂一个事实: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东京实在太大,他居然搭了两个小时的地铁才到达约定地点,整整让方夏等了一个小时。
“真不好意思啊!”徐大疆到日本不到两个月就学会了鞠躬道歉,“本来只迟到半小时,想不到中间转车坐错了线,差点儿奔着反方向回去了。”方夏连连说没事,她惊异于徐大疆的样子变得快认不出来,说:“东京的地铁线本来就跟麻花打结儿似的,全世界最乱。”
二人吃了一顿日本烧肉,喝了不少清酒。聊起的所谓往事并不久远,却不约而同地感叹时间过得飞快。饭是方夏抢着结的账,花费不少,折合人民币近一千块。“这怎么好意思!”徐大疆喝得面色微红。方夏说:“我才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远来我这边,再说我也得替苏凉尽地主之谊嘛!”徐大疆醉着说:“我以为你是替自己尽呢!”方夏羞涩说:“呵呵,也是啦。”徐大疆仍觉着不妥,坚持要请方夏喝咖啡。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下,当是醒酒。徐大疆要了两杯冰咖啡,端回来时,方夏说:“不好意思忘了说,我要不加糖的。”徐大疆说:“这杯就是不加糖的,你们女孩子不是都一样嘛!”方夏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还蛮细心!”徐大疆若无其事地说:“学医的人不细心怎么办?可苏凉又让我嘱咐你多吃甜的,他要是知道你为了减肥连糖都不敢吃,肯定得生气。”“他啊——”方夏语气中尽是无奈,“不知道的事还多了去了。”
话题渐渐聊空了。两人捧着咖啡,沉寂一阵,徐大疆突然问:“你跟苏凉怎么样了?”方夏一言难尽,想了想说:“老这么见不到面,终究不好。”徐大疆说:“可以让苏凉过来看你啊。”方夏叹气说:“人家忙嘛!也不知道天天忙啥,他也不怎么上学,又不用上班赚钱,天天有闲工夫跟富二代瞎混,偏偏我请人家来旅游就是没空儿!”徐大疆越听越不对劲,嘴里咖啡的味道也跟着酸了,劝方夏说:“苏凉是放心不下他爸,离不开身吧。”方夏表情委屈,说:“我当然理解!所以我才不敢给他任何压力。来日本办签证确实费劲一些,我才想要不然一起去其他地方旅游,本来打算等四月份天气再暖一些,他过生日之前一起去泰国玩儿,可人家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方夏酒意尚在,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徐大疆不知所措,递上一张纸巾,安慰说:“总会有办法的。”
临别时,徐大疆坚持送方夏回家,方夏说不用了,自从上学越来越忙,这学期开始住宿舍了,反正离得也不远,自己坐地铁回去。分手前,方夏还取笑徐大疆说:“你可千万别送我,别再把自己送丢了,回去坐车又迷路!”
苏凉怎么会不想跟方夏一起远走,享受二人世界?苏凉有自己的苦衷,她方夏也无从知晓。
西元2007年4月底,苏凉人生中唯一一次办生日Party,还是冯子肖怂恿他办的,并主动帮他攒了局。那一晚,我基本是在坐陪。我心里清楚,苏凉跟冯子肖把我当小孩子看,他们喝到胡言乱语后自己聊自己的,我又不懂得如何跟冯子肖领来的那些漂亮女孩搭讪,坐在一旁像个弱智,眼巴巴地看他们闹,傻乎乎地听他们对话——“出国旅游?我不想吗?钱呢?他妈的钱从哪儿来!难不成出去玩儿还让女孩花钱?我他妈长得像小白脸嘛!”我从来没见过苏凉这般歇斯底里。冯子肖醉得快不省人事,还拍打着KTV里的玻璃台喊:“傻!不就是钱吗?你跟我说啊!”那年生日,冯子肖送给苏凉的礼物是一台昂贵的单反相机。“我他妈凭啥要你的钱!你有钱就牛啊?我瞧不起你!”“苏凉,你他妈拿我当兄弟吗?”“你们他妈谁也不理解我!”“操!有啥的啊?我知道你不容易!兄弟陪你一起挺过来,从今往后,你爸就是我爸!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平分了花!”“滚!”
喝到最后,两人吐得包间满地秽物,抱头痛哭,而后彼此搀着跑到大街上撒疯,狂奔,骂街。当年的我,的确无法理解他们宣泄的东西是什么,因为我的生活中没有寄托,也没有奢望,更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他们内心的虚无——我只能称之为虚无——竟让我十分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