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家家户户都会睡得晚些,穷人家里几乎都没有电视机,晚饭后的娱乐都在户外。夏天将至,天气转暖,四方邻里纷纷出来走动:有去青年公园遛弯儿的,有去浑河边摸鱼的,还有的三三两两蹲坐在胡同口,支个象棋盘子,杠起来就是大半宿。苏敬钢的爸妈遛得比往常时间久,嫌苏敬钢闹眼。苏敬钢等爸妈出了门,才从小屋里出来,扒拉两口剩饭吃。左手握筷子还是不惯,正吃得恼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苏敬钢开门一看,这次真是左娜。
左娜满脸惊恐,哭成了个泪人儿。她身后的家门口,窗户玻璃全碎,院子里遍地都是石头和碎玻璃。这已经是左娜家一个礼拜内第二次被社会小青年们骚扰,多半是那几个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
“妈的——”苏敬钢咬牙切齿地骂,“逮到非弄死他们!”
苏敬钢在院子里找到一张遮雨布,撕成几块,想把两扇窗户糊上,否则凉风灌进来根本没法住人。苏敬钢只能左手握锤子,勉强用右手尚能动的无名指和小指夹着钉子,每落一锤都龇牙咧嘴。窗户钉好,苏敬钢的右手已肿得老高。左娜心疼,招手示意苏敬钢进屋。
两家住对门住十多年,苏敬钢还是第一次进左娜家。屋里漆黑一片,唯有炕沿儿上燃着半截蜡烛。“咱家七点就点蜡烛,”左娜羞愧地说,“为省电钱,我爸定了规矩,七点以后都得关灯。”苏敬钢问:“你晚上看书呢?”左娜小声说:“也是点蜡烛。”“时间长了眼睛不得看坏了!”苏敬钢话一出口就后悔。左娜脸上第一次卸下冰冷和孤傲,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屈辱。“要不开灯吧?”左娜在黑暗中幽幽地说。“不用,蜡烛挺好。”左娜进了自己的小屋,也点上蜡烛,小屋子瞬间暖了。
苏敬钢跟左娜坐在炕沿儿上,中间隔着矮脚小四方桌,也是小屋里唯一一张桌子。蜡烛就在四方桌上燃着,火光摇曳。“平时看书都在这桌子上?”苏敬钢仍然难以相信。左娜点点头。沉默好一阵,苏敬钢才问:“你哥呢?”左娜气不打一处来:“他有什么用?不如没有!他知道那些小流氓都是来找我,反过来把气撒在我身上,骂我不要脸,说,要不是我在外面招风,哪能……”左娜说着又哽咽了。苏敬钢说:“要不,这两天晚上我过来陪你吧!”左娜一个字也没说,脚在炕沿儿下不安地摆着,手不停地抠凝固在桌面上的蜡油,吱吱作响。左娜手指修长,苏敬钢伸出左手去碰,刚一触到指尖,左娜的手就飞快缩了回去。“那我先回去了。”苏敬钢面红耳烫,出门回了家。
第二天晚饭后,苏敬钢用水拼命将头发捋出一个偏分。他在胡同儿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头上也干了,发型也散了,一狠心一跺脚,门也没敲,就进了左家。烛光从小屋里蔓延出来,左娜还在昨天的位置上坐着,袖肘上打着两块整齐补丁的衣裳也没换过。
有人敲门,苏敬钢警觉地窜到门口,往门缝儿外看。左娜跟出来,躲在苏敬钢身后,问:“是他们又来了吗?”——敲门的人是周晓燕,敲的是苏家的门。苏敬钢早忘了今天周日。“是谁啊?”左娜仍不敢看。苏敬钢“嘘——”,继续偷看,眼见周晓燕快要把门砸穿,最后狠踹了一脚:“真不叫个爷们儿!”气哼哼地走了。
苏敬钢刚松口气,“啪”的一声,门突然被猛力撞了一下,险些拍塌他的鼻梁——“你们干啥的!”胡同儿里传来周晓燕的喊声,苏敬钢开门,地上垃圾四溅,腥臭扑鼻。领头儿的大喊一声“快跑!”,四个混混像野兔出丛似的飞奔。“拿着!”——苏敬钢正要追,被周晓燕拉住,一块板儿砖塞进他手里。混混的脚力比拉板儿车的还邪乎,苏敬钢眼瞅追不上了,一挥胳膊,板儿砖飞出去,奔着后脑勺儿去的,可惜只砸中一人的背。那人摔了个狗啃屎,顽强地叫了一声,爬起来继续逃。
只见又一块板儿砖飞出去——是周晓燕扔的,怪力气太小,连个影子也没砸中。
“真他妈!”周晓燕直喘着粗气骂,手撩开刘海儿,面透红晕。苏敬钢有些惊呆,顿觉这姑娘粗野起来要比装文静时美多了。周晓燕问:“那几个兔崽子混哪片儿的?”苏敬钢摇着头。左娜此时才从院子里出来,一脸惊恐。周晓燕凑近她两步,上下打量,自言自语:“这就是左娜吧?是个美人儿不假。”
“今晚不好意思。”苏敬钢羞涩地跟周晓燕道歉。“得了吧,打住!”周晓燕摸出两张电影票,塞给苏敬钢说,“你们俩去看吧,还没开始呢。”转身冲二人潇洒地摆摆手。
四个混混是小尾巴派去的,骚扰左娜是假,试探苏敬钢是真。
小尾巴腿伤恢复大半后,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他已见识过苏敬钢的本事,不愿跟他单掐,终日冥想既可以痛痛快快又不用拼命的报仇法子,直到他听说苏敬钢的手被人废了,顿感天助他也。小尾巴问四个仓皇逃回来的混混:“苏敬钢的手真废了?”被砸中的混混点头说:“还缠着纱布呢,真废了。”
苏敬钢手心攥出了汗,两张电影票被浸得皱巴巴的,他杵在一旁看左娜收拾残局:她两腮气鼓鼓的,使扫帚的力道猛过挥剑,说不上那一脸怨气要往谁身上砍。苏敬钢问:“这两张票,不看白瞎了。”左娜酸酸地说:“去跟你的周晓燕看吧!”这一口浓醋,苏敬钢被呛得不明不白,说不上是悲是喜。
这时,冯劲慌张地跑进左家院子:“大昆被小尾巴抓了!”“在哪儿呢?”苏敬钢瞬间换回一副生冷面孔,“我拿家伙,你去叫人,全都给我叫出来!”冯劲怯生生地说:“小尾巴传话,说让你一个人去,带着左娜一起,他们在圈儿楼等你,三儿……该咋办?”苏敬钢顿了片刻,说:“你留在这儿看着左娜,我自己去。”左娜看着苏敬钢,目露歉疚,苏敬钢轻描淡写地说:“放心,没啥大事儿,不过要是我回来得快,能跟我去看电影吗?”左娜的心狠狠揪了一把——还真是个死要面子的犟种!她勉强点头,目送苏敬钢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折叠门的锈锁被撬开,夜风呼呼地灌进这座圆筒状建筑,搅着尘土绕场一周,冲散白日里人声鼎沸时聚集的鱼腥、肉腥和土腥味儿。苏敬钢一个人走进圈儿楼,干干净净,连影子都没跟着。
有人接通保险丝,挂在棚顶的旧灯泡“嗞嗞啦啦”地亮起来——大厅中央,聚了二三十人,小尾巴站在最前,手拎一把尖儿锹,另一只手揪着大昆头发。大昆瘫坐在地,面色惨白,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双手紧捂着左腿膝盖。
“苏老三,还算你是个带把儿的!”小尾巴心满意足,“左娜呢?”苏敬钢不说话,只是走近两步。大昆狂呼:“快他妈回去——叫人!”一个大嘴巴抽在大昆脸上,小尾巴瞪着苏敬钢说:“老三,我问你,左娜是你对象吗?她亲口承认过吗?没有吧!这么说她压根儿就不是你对象。既然谁的对象都不是,你能截她,我也能截她,公平竞争!可你就为截个女的下他妈狠手,太不上道儿了吧?是你不讲究在先,事情闹到今天这地步就不能怪我,你说对吧?”这通言辞,小尾巴已在心里修过几百次稿,如今一吐为快,咄咄逼人,句句在理,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口才,恨不得指挥众人拍手叫好。可偏偏无人响应,二十多人似乎都忘了是来打架的,全一副听书的神情,几十双眼睛正求奇若渴地盯着苏敬钢——相比小尾巴匠心独运的演说,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被逼入绝境的苏敬钢这一回还有啥本事脱身,除非他是孙悟空下凡!小尾巴继续说:“你兄弟扎我七刀,我砸他一个膝盖,合理吧?你扎我一刀,瘸了,我得还你一铲!”苏敬钢掏出烟,点上,“啪”的一声回荡在空荡的圈儿楼,他低沉地说:“你想咋整?”
“废左手!”
“要是不给砸呢?”
“跪下给我磕仨响头,叫一声爷爷,我再废了这胖子另一条腿,算他替你还的。”
苏敬钢深吸一口烟。“都说苏老三仗义,我呸!让兄弟替自己顶包,你以后还怎么有脸混!”——“我让你砸!”苏敬钢把左手拍在铁案子上,吼:“砸!”三四个混混上前,死死箍住苏敬钢手腕。
“还真是硬茬儿!后悔可别怨我!”
锹还没落下,小尾巴冷不防被烟头戳在面颊,双眼熏得火辣难当,再睁开时,一把短枪已经抵在自己眉心。渗着血迹的纱布挂在苏敬钢右臂上,是他事先忍痛将纱布拆了,把枪跟右手裹在一起。
“都给我起开!”
混混们吓得松开苏敬钢左手,可谁也不会想到,苏敬钢扣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根本不会动。
汗珠成串儿地从小尾巴额头滚下,他缓缓放下尖儿锹:“唬谁呢?你放一枪我瞧瞧!”苏敬钢果断把枪换至左手,朝天放了一枪,整座圈儿楼都在摇晃,枪口重抵回小尾巴眉心时仍滚烫。“识相的都给我滚!”“你他妈有胆子崩人吗?”——砰!小尾巴身后一人应声倒下,两只手紧捂住大腿根儿,蜷缩在地,像夭折的死婴。“算我服你!你们走吧,这事儿不算完!”苏敬钢嘴角抽搐着:“你欠我兄弟一条腿,还想算完?现债现还!”枪口指向小尾巴膝盖,扳机扣下去,这一枪只见烟不闻响儿,一颗钢砂滚出枪管——小尾巴趁机夺过枪,一拳打在苏敬钢心口窝儿:“这就叫天意!”
这把五连发的枪,试枪时大昆打了一发,刚刚自己打了三发,一发是哑炮儿,还剩最后一发!苏敬钢死死抓住小尾巴手中的枪,抵住自己额头:“还有一发呢!”
“哑炮儿!当我傻啊?”
“开枪就知道!咱俩来个痛快的,我数三下,照脑袋崩!”
“三!”
混混们不敢上前,乖乖让出一片空场。
“真他妈当我不敢啊?”
“二!”
“一!”
苏敬钢腕子用力一扣,扭过枪,对准小尾巴额头:
“该我了!”
“有种一枪撂倒我!”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