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铁云和安香在苏州胭脂桥新居过着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时,北京城中局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怀抱满腔反帝爱国热情的义和团被军机大臣刚毅等所利用,召进了京城,同时又召来了甘军董福祥部,嗾使他们攻打东交民巷外国使馆,以为杀尽在京洋人,国耻可雪,国势可强。董部甘勇乘机纵火焚烧劫掠,正阳门外大栅栏、西单牌楼、东城洋货铺一带大火,延烧一万多家,烟焰三日不绝,接着枪杀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德国公使克林德亦被端郡王载漪所统的神虎营旗兵所杀,随即下诏与各国宣战,并传檄各省一致排外,见洋人便杀。刚毅在盲目仇洋的气氛中,又想起了未曾拿办的汉奸刘鹗,于是请准太后,以通番卖国罪,下旨通缉刘鹗归案严办,幸亏铁云不在京中,逃过了这一劫。虽然通缉谕旨下到两江总督衙门,命总督刘坤一设法捕拿刘鹗解京,可是那时候地方督抚以两广总督李鸿章马首是瞻,认为朝廷盲目排外,所下诏旨祸国殃民,都是乱命,拒不执行。反而与驻沪各国领事订立东南互保条约,保全了东南各省,刘鹗也幸免于难。
此时京中大乱,欧美列强早已蓄意进一步侵略中国,夺取更大的权益,这时见清政府正式宣战,便以护侨为名,组成八国联军,五月二十一日攻占大沽炮台,六月十八日攻下天津,七月二十日开始进攻北京东城广渠、朝阳、东便三门,七月二十一日黎明,慈禧太后仓皇带了皇上化装西逃,先到太原,后去西安。洋兵进城后搜杀官兵和拳民,恣意抢劫,无恶不作,城中来不及逃走的官民被清廷所遗弃,陷入一片恐怖之中。
两广总督李鸿章虽然奉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与庆亲王奕劻同为与联军议和的全权大臣,但他六月二十六日从广州抵沪后,接连上了七次电报,要求朝廷明令剿办拳匪,否则联军方面绝对不肯议和。慈禧被端王等包围,迟迟不肯下诏,李鸿章逗留到八月十四日,接到剿办拳匪诏书,才乘轮船去天津。
铁云惦念留在北京的中外亲友,只知道钟笙叔在北京失陷前已经携眷南下,回到杭州去了,到了七月底仍无高子谷的消息,连福公司的两名洋雇员也未见南下,音信阻断,吉凶难卜。子谷夫人淑芳从南京赶来,眼泪汪汪地托铁云打听子谷的下落,可是京津被八国联军占领,电报打不进去,邮路不通,向何处询问?他请淑芳留在苏州暂住,独自去上海探听,恰巧第二天上海中西报纸开始有了外国记者从北京发出的电讯,说是联军已向保定和张家口方向追赶中国皇帝和太后,并在城中搜杀清军和拳民,街上遍地尸骸,腐气冲天,饿狗争食,狐狸昼出,不少官员平民被联军拉去作苦役。城中粮食供应断绝,联军入城前米价已高达二十五两银子一包,破城后出了高价也不容易买到了。铁云读了报上新闻更为子谷担忧。到了八月中旬,福公司沙彪纳和哲美森突然从北京南来,见了面就笑着大呼道:侥幸,侥幸!我们躲在公使馆里,中国人天天进攻,还在隔壁翰林院挖地道埋炸药,不料我们使馆好好的,翰林院却炸得光光的了,哈哈,实在是死里逃生。
铁云道:恭喜你们安然无恙,现在联军进城了,城中秩序可以恢复了吗?
不,不!当官的跑的跑了,没有逃走的也有好多人合家自杀,或者关上大门全家饿死。城里的事没有人管,到处死尸,到处抢劫,又闹粮荒,住在北京什么事也不能干,所以我们请公使馆打了通行证到上海来快活快活,然后回国度假。
我在为北京城中的中国朋友担心哩。对了,对了,你们得赶快想办法把北京的朋友接出来,日子长了,不被吓死,也会饿死,中国人拿不到联军的通行证是跑不出北京和天津的。铁云问道:罗沙第先生有电报来吗?
有,他说中国时局太乱,允许我们回国度假,过几个月等局势平定了再回来,还托我们向你问候,河南和西山煤矿的事等他下次到中国来了再进行吧。
铁云虽然得到了一些北京消息,可是那里仍是联军占领下的地区,他自己都不能随便进去,更谈不上救济难友了。这时在沪的友人,马建忠不久前因病去世,铁云与毛庆蕃、程恩培、罗振玉等人商量,都说:此事不是两三个私人所能办到,必须组织一个团体,通过官方与洋人商妥后,才能进京办理救济。又过了几天,忽然接到德州发来急电,急觅电码本翻译过来,乃是高子谷的来电:
七月二十一日晨逃出京城,今抵德州,路费被劫,身无分文,速汇款德州平安旅店接济。子谷。
铁云又喜又急,子谷虽然有了下落,可是路远迢迢,上海与德州没有银号可以通汇,这笔路费如何接济,只得出门去找亲家程恩培商量。谁知恩培道:"此事不难,豫丰在济南设有分号,我立刻发电报去济南,请他们划一笔款子派人专程送到德州去,两地相隔不过二百多里,接到电报最多三四天就可送到子谷手中了。"
铁云欢喜得连忙拜揖道:"多谢亲家,救了子谷的命了,就请划二百块钱过去吧。"
于是开了一张二百元的汇丰银行支票给恩培,恩培笑道:"你也真是,这几个钱我还垫不起?"马上拟了给济南的电稿,铁云也拟了两则电报,分别复电子谷并电告暂居苏州的淑芳。
三份电报都交给听差去电报局拍发了。铁云原又计划在上海集股兴建五层楼商场,此时与股东们选定了四马路青莲阁隔壁的五层楼商场的建店地址,雄心勃勃,准备收买原来的店面房屋,拆毁了重建五层新楼,成为上海的最高建筑。可是对方店主乘机漫天要价,谈不拢来。有的股东觉得铁云办事冒失,风险太大,恐怕投下股金将来收不回来,因此渐渐地有人半路抽身走了。此事无法进行,铁云只得暂时搁置,先回苏州陪伴新夫人安香,淑芳则已回到南京去等子谷了。
到了闰八月十日,忽接南京高子谷来电:"弟已返抵南京,病甚,容面谢。"铁云喜极,立时和安香动身去南京宋宅探望,门上仆人认得他俩,请过安道:"高姑老爷病得不能起床了,姑太太吩咐,若是刘老爷和刘太太来了,就请内堂相见。"
铁云夫妇被引到子谷夫妇所住小院,淑芳出来迎接,向铁云福了又福,说道:"多亏刘先生救了子谷,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只是得了伤寒,病得不轻,不能起床迎接,快请屋里坐吧。"
铁云一边掀帘,一边嚷道:"子谷,可把你盼回来了。"只听见里面子谷微弱的声音,"铁云兄进来吧,恕我不起迎了。"
铁云夫妇进屋,却见子谷又黑又瘦,干瘪瘪地只剩了皮包骨,与原来壮健结实的身躯相比,简直落了形了,萎顿虚弱地靠在钢架大床上朝他们苦笑道:"铁云哥,安香妹子,请坐吧,多亏汇款接济,我算是把一条命捡回来了。"
铁云高兴地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仅仅得一场伤寒还是划算的。"于是摸了摸子谷的太阳穴,说道:"好烫手,烧得不轻哩。"又按了脉看了舌苔,问淑芳要了医生开的脉案处方看了,说道:"伤寒是肠子里的毛病,大概路上饮食不洁传染上了,我知道这位医生是专治伤寒的名家,处方中君臣佐使诸药搭配得很恰当,就照他的方子服药吧,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一要绝对卧床静养,二要注意饮食,约莫一个月就会痊愈了。"
淑芳道:"是啊,医生也是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安慰病家的话,刘先生这一说,我就放心了。"又向安香道:"这一回子谷从北京逃出来,只剩了一条命,后来路上又病了,没能带些土产送给你们,很不过意。"
安香嫣然笑道:"姐姐忒客气了,姐夫安然回家就是天大喜讯,还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吗?"
铁云道:"子谷此番九死一生,不知是怎么逃出京城的?"于是子谷疲乏地断断续续地说道:"联军七月二十日攻打北京东城,虽然洋人枪炮厉害,可是官军退无可退,当官的失了京城必受处分,居然拼死抵抗,所以打得很凶。
二十一日凌晨听得街上人声惊慌喊叫:官军顶不住了,洋鬼子就要进城了,快逃吧!我想北京城是保不住了,庆亲王若在,我不能逃,他若走了,我也只能走了。于是将家中剩下的一百多块银元装在褡裢里,束在胸前和腰间,锁上家门,出了胡同,上了王府井大街。只见逃难的官员和百姓如热锅上蚂蚁,惊慌奔走,不知往哪里逃。先听说俄罗斯大鼻子和日本小东洋打进东城来了,大伙儿赶紧往南走,没有多远,又听说攻破广渠门的英国人把永定门也占了,南边的路断了,逃难的人群又往西边涌去。不一会又说法国人从西边打来了,永定门还在官军手中,于是又往南奔。我正往此去地安门外庆王府打听王爷的动静,忽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中端坐着军机大臣王中堂(协办大学士王文韶)。"
"呀,是王中堂!"铁云惊呼道:"他逃出京城了吗?""当时我向前请安,他说城都快破了,还不快走!我说去见庆王爷,他说王爷早跟了太后走了,我也要追上去从驾了,你快走吧。"铁云道:"阿弥陀佛,王中堂必是扈从圣驾西上,逃过这场大难了。"
原来慈禧太后临逃前,命御前太监去礼王府,将龟纽银质军机印信授给领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召他赶进宫来同行。世铎推托病了,命大管事将军机印信送给了王文韶。
文韶怀了军机大印追赶太后和皇上车驾,半途走叉了道,忍饥挨饿,受尽辛苦,三天后才在怀来县追上了御驾。太后念文韶垂老从驾之功,立刻擢升为体仁阁大学士,以后步步青云,由文渊阁而武英殿大学士,又兼外务部会办大臣和督办路矿大臣,赏穿黄马褂,赐用紫缰。而那位礼亲王却倒了楣,不久就下旨罢去他的军机大臣了。
子谷继续道:"于是我决心出城了,乘东城刚破,官军还在抵挡,我赶紧往西走,因为有了可靠消息,永定门确是被占了,西边还未见洋鬼子。半路上有人赶了过来喊我,见是国子祭酒王公(王懿荣)的二公子端士,他说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投井死了,大嫂也自尽了,(后来他们都得了太后在西安行宫所颁赐的恤典)。大哥(翰甫)留在家中守着老人家收藏的几屋子古董,不肯离开,劝我快走,为家门留一线香烟。说完了,放声大哭。"
铁云叹息道:"可叹王老太爷一生心血收藏了那么多古董字画,还有几千片龟板,不知将会落在谁人手中了。"
子谷道:"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了古董,送出去也没人要了,因为带了古董还能逃难?我和端士侥幸逃出了西便门,不料被一伙乱兵冲散了,他们见人就抢,把我身边褡裢里的银元全抢光了,端士也找不到了,幸亏身边还剩下一只打簧金挂表,变卖了当盘费,熬到了德州,发完了电报,钱也就花光了。听说出京第二天,洋兵就占了北京四门,再没有人能逃出来了。不知笙叔姐夫一家回到南边了没有?"
铁云道:"笙叔一家已经平安回到了杭州,你这一回还算是侥幸,若不是先让宝眷出京,就更狼狈了。福公司的沙彪纳和哲美森是八月中拿了联军的通行证出京的,据说留在北京城中的官员商民,处境悲惨,自杀的,饿死的,比比皆是,一定要想办法去救他们出来。"
子谷道:"前任山东巡抚福润闲居京中,听说城破时全家都投水上吊自尽了。"
"哎呀,他还是我的上司哩,很器重我,想不到合门殉难,太惨了。"子谷又道:"不但京中的难民要救,逃到德州贫病交迫无法生活的难民,足足有三五千人,也该想办法救济。据说李中堂的二公子经述也是破城那天合门逃出来的,逃到德州后,钱也用完了,他的面子大,我走时已有当地熟人错钱给他作路费。你想这次浩劫影响了多少人,达官贵人之家一夜之间都成了枉死鬼或是一贫如洗的难民了。"
"要救,我们太谷教同仁以养天下为己任,一定要救他们!我马上到上海去联络朋友,筹募一些钱,先救德州的难民,然后再派人带了钱和粮食去北京救济。救人一命胜读十万卷经,我想上海做善事的人多,一定会乐于捐助的。"
铁云将安香送回苏州,独自来到上海,才下轮船,便读到当天《申报》上的一则启事:救济善会募捐启近因北京民教为仇,激成大变。致倾列国师船大集津沽,竟以全球兵力决胜中原。
中外商民寄居斯土,进无门,退无路,不死于枪林弹雨之中,即死于饥渴沟壑之内,呜呼痛哉!
爰发起捐集善款,遇有京津难民广为援救,名曰:"中国救济善会"。呈请上海道照会各国领事,声明此系东南各省善士募资经办,亦如外国红十字会之例,专济东南各省之被难官商,如遇饥饿贫民,在京妥为赈恤。会中无论上下人等,均穿红十字记号衣。
下面署名的是户部山西司郎中陆纯伯,浙江布政使恽祖翼,浙江候补道潘炳南等,都不认得。铁云暗暗高兴,"他们走到我的前头去了,省了我好多事,现在只要捐款参与就行了。"他回到安庆里,和瑞韵、楚楚谈了一些家常,又逗着婴儿大纶玩了一会。
瑞韵道:"罗叔蕴先生今天还来问你回沪了没有,说是回来了便通知他,有事要和老爷谈。"铁云料想不过是东文学堂校务上的事,也许是经费不够了,便差李贵写了一张短笺,去约振玉来吃晚饭。果然,不消两个钟点,振玉便和李贵乘了马车来了,一进大门,李贵就向楼上喊道:
"老爷,罗先生请来了。"铁云应了一声,咬着雪茄烟下楼来到客堂间,还未开口,振玉已抢先说道:"铁云兄,今天《申报》上的救济善会募捐启事看到了吧?"
"看到了,刚下轮船就读到了,不过和发起的诸君都不熟悉,打算明天去问问绍周,如果他认得,托他介绍一下见个面,好商量合作救济的事。"
振玉微笑道:"不用问程先生了,那位潘君是浙江上虞富商,和我是小同乡,原本是熟人。此事由他捐了二千两银子发起,浙江藩台也出资赞助,潘君因为自己是商人,恐怕别人信不过他,所以挽请陆纯伯君出面,此人字树藩,在户部做了多年郎中,在江浙一带颇有声望,我可以托潘君为你介绍。""那太好了,由他们出面,可以省去许多周折。我打算多捐些钱,亲自去北京为官民做些善事。太谷教以仁为本,这正是脚踏实地实践仁义之举的大好机会,怎可错过。"振玉道:"那很好,昨天从北京来的日本朋友说,李中堂到了天津之后,联军方面尊重他的威望,胡作非为的事少了,市面混乱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有抢劫的事发生。有些大户大家没得吃的了,拿出家藏古董碑帖摆地摊,胡乱卖了钱换粮食。也有洋兵抢到了珍贵古物,又不识货,也在地摊上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那价钱,据说便宜得惊人,简直就和白送的差不多,你去了,可以顺便搜罗一些。"
铁云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叫道:"好消息,你这么一说,我更是非去北京不可了,要去就得快去,捷足者先得之,是吗?"
"那当然,越快越好。""唔,当然要赶快,可是不能空了手去,一来必须为善会捐一笔钱,二来还得带些现银到北京去收买古董。虽然从福公司到手了一大笔款子,这两年已经花去不少,筹备五层楼商场,我没有死心,还得准备两万块钱股金,因此手头所剩不多了,让我算一算。"他拿起书桌上的算盘辟里啪拉打了一会,说道:"叔蕴,托你找贵同乡介绍和陆树藩见个面,就说我打算捐款五千两,垫借七千两,合共一万二千两,并且亲自率领一批人去北京放赈,他们的路费、薪水也由我捐助,不支救济会分文,请和他约个时间会面。"
振玉笑道:"好得很,我这就去找潘炳南,见过陆树藩就来给你回音。"振玉去了,铁云又拨打了一会算盘,决定再带一万二千块银元去北京,有备无患。
书桌上有算盘是这位亦官亦文亦商的刘铁云与众不同的地方,打完算盘,右手四只指头插进算盘柱子中间,招起算盘,啪地迅速放下,漂亮利索地把上下档算珠全部顶天落地恢复原状,排列得整整齐齐,可见铁云虽然弄过八股文,做过官,又嗜好玩古董碑帖,也写诗词,骨子里还是不乏商人气质。
次日,罗振玉陪铁云去和陆树藩、潘炳南见了面,谈得十分投机,恰巧李鸿章已于闰八月十八日进京,更使他们信心十足,决定由树藩带了上海道台和驻沪各国领事准许办赈的公文,于闰八月二十二日动身,先去天津打头站,取得联军的同意,另外再差人带一部分捐款去德州救济回乡难民。铁云则在上海召募了翻译、医师、司事、工役,一共二十多人,又采购了一批大米、面粉、饼干、换上东洋和服,带上李贵,于九月初启程前往天津,接着在九月十二日转往北京,开始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又一个关键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