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的上元节,往往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一天。正是情窦初开年纪的帝都少男少女在用过晚膳之后纷纷走上街头,在满街的繁华中,悄然寻觅才子佳人。
他的哥哥得了允准私服出宫去玩耍,他却因为身体不好而要求待在宫里。章逸心里颇不服气,带着贴身内侍偷偷溜出了宫,谁也没有告诉。
因甚少有机会能够见到这样的民间热闹,章逸心情很是不错。他随着拥挤的人群往长街深处走去,对街道两旁摆放着叫卖的大部分东西没有太多兴趣,只好奇的瞅两眼。
远远看见一处地方围着许多的人,多半是年轻的男子和娇俏的少女,想来是猜灯谜,章逸不由踱步上前去,想要凑个热闹。
才不过走到附近而已,章逸却发现了自己的哥哥章延。他知道,若被章延发现他偷溜出宫,必定是要直接捉他回去,什么也不玩了。
章逸好不容易才能够出来一回,并不乐意还没有玩尽兴就被捉回宫里。因为在章逸发现了章延,而他又注意到章延并没有发现他的时候,第一想法,自然是偷偷溜走不挑在这个时候上去凑热闹。
他正准备离开时,簇拥着猜灯谜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鼓掌喝彩的声音。章逸脚下步子停住,站在稍远的地方朝那边张望,顺便听到了凑完热闹离开的人口中的议论。
不过听了几句章逸就明白了,原来是最难的那个灯谜被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同时猜出来了。
章逸又看了自己的哥哥章延一眼。这才看清他站在最里侧,而就在他的哥哥章延的身边,恰好站着一名少女。
章延的身高在人群中属于高的那一类,因而十分显眼。站在他身侧的少女,比他低了足有一个头。
他们似乎在说着话,周围吵闹,章延须得略低下身子才能听得清那个人的话,可章延并没有看那名少女。
可章逸却将视线从章延的身上移到了少女的身上。他的父皇宫中妃嫔不在少数,姿色自不必说,或是温雅娴熟、或是千娇百媚,又或者冰清玉洁,却无一不是风姿绰约、美艳动人。
明明已经见惯了美人,章逸却发现,自己仍旧被远处那名女子所吸引住了。她站在一排流光溢彩的花灯下,偏于昏黄的灯火洒在她的脸上、身上,照亮她秀美小巧的脸庞。
她微仰着头和自己的哥哥说话,嘴角笑意盈盈,一对眸子却比那一排花灯还要明亮太多,堪比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说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更亮了,原本浅浅笑容更是一下子就绽放,转瞬已是笑靥如花。
章逸觉得这是他曾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神,和最明媚的笑容。他的心里起了几分好奇,这是谁家的小姐?
正这么想着,又察觉到那边自己哥哥似乎要离开了,章逸顾不上多想,马上带着内侍离开这一片地界,以免被自己的哥哥给捉到。
章逸专门挑了避开自己哥哥的路,不知不觉间却走到了运河旁边。运河旁的人很不少,还有不少的摊子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荷灯在卖,每个摊铺前都围了不算少的人,显然是都对放荷灯这项活动很感兴趣。
仔细的看过,确认自己的哥哥此时并不在这边,章逸露出个轻松的笑容,乐呵呵、脚步轻快朝着河边走了过去。
在走过离运河最近的一家摊铺之后,原本已经越过去的章逸突然转过神。他定睛一看,然后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果然站在这摊铺旁的少女他先前瞧见的站在自己哥哥身侧的那一个。
不知怎么,章逸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虽然章逸觉得莫名自己想起这么一句话,颇为奇怪,也颇令自己不解,他却不过是不甚在意的晃了晃脑袋,笑了笑,调过头往摊铺走了过去。
那摊主是一名老爹,他还带着一名瞧着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女。见到章逸走过来,摊主老爹连忙招呼起来,“这位公子要买荷灯吗?我这的荷灯都很扎实,公子可随意挑选。”
章逸随意的点了点头,走到了摊铺前。他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选中的荷灯,可发现对方手中拿着两个,似乎是选不定要哪一个。
“老爹,那个样式的还有一样的吗?”
摊主连忙道,“有,有,公子要拿一个吗?”
“嗯。”
“好勒,三文钱一个,公子请拿好。”
内侍付了钱,章逸不动声色看一眼身边的人,却发现对方已经放下了他要了的那个,举着另一个询问价钱。
章逸暗自好笑,拿着荷灯离开,可没有真的要去放荷灯的意思。只是,才不过走出了几步,章逸就发现自己的哥哥站在远处看着他,并且大有立刻拎起他的后颈,把他扔上马车再送回宫去的架势。
知道自己逃不了了,章逸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怯怯的喊了一声,“哥。”章延一言不发,只转身就走。
章逸恋恋不舍的回头去看方才那名女子站过的地方,意外的发现她还站在那里,并且望向他在的这个方向。章逸心头一喜,以为她终于也注意到他了。
只是,这样的欣喜却连片刻都没有能够持续,章逸已经发觉,这道视线分明是越过了他,并且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丝一毫,直接落在了走在他前面的另一个人身上……
章逸忆起了一些不大愿意记得的事情,那些过往的记忆,竟然牢牢扎根在他的心底。他立于黑暗之中,和过去一样,看不到一丝光明。
喉头一痒,章逸忍不住狠狠的咳嗽了几声。意识重新变得清明了些,他再次试图睁开眼。意外的这一次成功了。
入目是站在床榻旁,背着身子对着他的熟悉身影。章逸收回视线,重新闭了眼,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章延没有转身,可感觉到章逸醒了,便直接道,“母后让朕要照顾好你,你要是出了个好歹,朕往后倒无颜去见母后了。”
回应章延的是章逸默然不语,章延看起来无什么所谓,也与章逸一样就这样沉默半晌,便继续说了下去。
“无论你做过什么,都是朕的亲弟弟,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你放心,就算只凭着这个,朕都不会要你的性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是最亲的人了。”
“你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还是不肯满足么?你以后还是住在永宁宫,你手中的那些势力朕都给清扫了,你以后就在永宁宫安心养身子,不要再胡闹了。”
章逸觉得章延很可笑,不取他的性命,所以呢?他应该感激涕零吗?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活着是什么好的事情,一天又一天,越来越和苟延残喘一样。
真是大度啊,他就做不到……亲人,亲人么?
“哥。”章逸讷讷的喊了章延一声。章延略略侧过头,又听到章逸问,“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错的事情,你也还是选择放过我?”
“哦是做戏?做给那些大臣们看?看你多么大度宽容,仁和慈善?那,提前祝福陛下,陛下成功了”
章延因为章逸的话沉了脸,却只是说,“是,不然呢?就凭你的身子,还能拖个几年?我何必非动手解决你,我什么都不必做,只管等着你自己的身体彻底撑不住就可以了。”
章逸闭着眼睛笑,对这样的回答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是一副“就该是这样”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章逸没头没脑的问章延一句,不过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章延的背影。逆着光看过去,章逸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算是吧……也说不定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哦反正合计来合计去,也就是那么几件重要的,反正你笑到了最后,什么你都解决好了,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些也就都不重要了。”
“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开始的时候,不是怀疑陆家和吴王的么?”
章延脸上虽无表现,但却暗自苦笑,反而问,“你既对她有意,为何非要牵累她的家人?”
“因为懂你啊哎,哥,你说,开始的时候还挺成功的,你是真的误会她了,对吧?估计后来还是吕良暴露了吧,嗯,只能是他了。没想到哥你忍了那么久才动了他,哥真是个念情分的人。”
“所以你看成功挑拨离间了,就把目标转向了我,想要了我的性命,然后你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位,顺便想办法让她成你的妃嫔?”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难怪章逸会动这样的心思,章延默然,却始终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效仿先人,也算个好法子对不对?没办法,你先一步娶了她当皇后,我也是没有法子。”章逸颇义正言辞。
“后来嘛唔,她总为你挡刀,让我觉得恼火。我就在想,既然我得不到,那就谁也别得到好了,这样的话,好像也不算是太坏,至少比你独占好得多。”
章延深呼吸,强压下去心里的怒意,“你是不是还曾经想过,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想起前世最后,陆静姝得到那一碗小产的汤药,不是他的吩咐。只有章逸能唤得动吕良,不会有别的可能性。
“是,想过啊,想过。不过,想到是她的孩子,再看她已经不爱你了,就打消这个心思了。”
所以前世因为陆静姝是临死才终于对他死心,章逸便还是对她下了手,甚至可以说是亲手取了她的性命。
“对,她不会再对我有感情了,所以你成功了。我没有赢,赢的人是你。”
章逸却笑了起来,“怎么会?这个位置是你的,她至少爱过你,她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多听我说话,我怎么可能赢了?”
他又认真的想了想,思考之后再认真的与章延道,“我觉得,可能其实我们都输了,谁都没有赢。”
章延注意到的,是章逸之前说过的另外一句话,问他,“你其实……也想要这个位置,是不是?”
章逸觉得自己的哥哥傻透了,这种事情,就算心里想,也不会说出来吧,大逆不道啊……
“但凡贪恋权力之人,有几个会在有机会的时候不觊觎这个位置的?哥,我不是什么超然物外、看破红尘之人。”
章延了然,觉得与章逸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走了,好让他安心养伤。谁说的不是呢?他何曾不感到愕然、惊诧、失望、愤怒,可是,到最后,能怎么办?
所以他才真的不合适这个位置,以他的手段,确实远远不够。杀伐果决,冷酷无情,不会因为任何感情而受到牵绊,只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基本要求。
见章延要走,章逸默了默,再次喊住了他。
“哥。”
“如果不是她救了你,本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都怪裴家的小姐。我也一直都不知道竟然会是被她给破坏了,哎,后来还是哥查到了,我才知道的。嗯,我给她关起来了,她得付出代价。”
章延几乎都忘记裴蝉嫣这个人了,没有想到章逸会提起,还直接说出来裴蝉嫣是被她关起来了。多年之前,永巷的那一场大火,也是他的手笔么?
裴蝉嫣,如果没有被章逸关起来也该没了性命了,现在就算出现她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我已经下旨赐死她了。”
“总不能那么便宜了她……”
章延从永福宫出来,天色已经晚了。傍晚之际,夕阳已经落下了山,瞧不见踪影,唯有天边紫红色的云霞,还能够瞥得见。
他想起寒山行宫,陆静姝和孩子,最后吩咐夏川,明日一早去寒山行宫。他去将章逸带回来宫里就已经是逼近半夜了,一直等到下午,章逸才醒过来。
御医说,章逸的身体约莫是撑不过七日了,真是糟糕啊……他这算是在遭受报应么?母后去了,唯一的弟弟也马上就要去了,果然是报应吧……
第二日的早朝之后,章延为了节约时间,乘马去往寒山行宫。
临走之前,章延派了护卫重重包围着永宁宫,章逸的房间门口亦有专人把守,房间里边,还有照顾他的宫人。
章延抵达寒山行宫,又恰是傍晚时分。在寒山行宫所能见到的夕阳美景,却远远比在宫里看到的要更加来得动人。
陆静姝出来迎他,却没有见到孩子,章延便知他已经睡了。陆静姝见章延的目光搜寻了一会宝宝的身影,主动与他解释,“宝宝今天没有午睡,一直在玩闹,直到刚才才睡着。”
章延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两人一并往行宫内走去。
陆静姝吩咐了宫人备下热水送到偏殿,好让章延能够先梳洗沐浴,散一散一身的疲惫。她再吩咐了厨下准备晚膳,特地吩咐厨下烫上一壶桃花酒。
她自己是不怎么碰酒的,对酒的兴趣也不是太大。只不过今年春天宫里新栽种的桃花开得很好,陆静姝一时兴起,便学着酿了一坛子桃花酒。后来酿好后,曾经尝过一回,意外的味道不错。
章延沐浴之后直接过去了膳厅,厨下动作很快,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却也是因为只不过章延和陆静姝两个人用膳而已,陆静姝自己吃的时候,都只吩咐厨下准备得十分简单。即便现在多了个章延,也就添上两道菜的事情而已。
桌上虽只摆着几样小菜,但若是看章延的态度,显然是很习惯。他十分不生疏的直接在桌边坐下虽然也没有必要生疏,旁边陆静姝,同样没有特别起身与他行礼。
或者是因为这是在行宫而非宫里,许多规矩都可以摒弃掉,许多礼节也可以不用过分在乎。章延自己不大介意,陆静姝也不是死板的人,能省些气力,还是非常愿意的。
看到桌上的那一壶酒,还有碗碟旁搁着的酒杯,章延抬眸看了陆静姝一眼,“今天怎的还准备酒了?难道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陆静姝默默看他,半晌才道,“都道酒后能吐真言,臣妾想着陛下许不乐意与臣妾说一些事情,而臣妾又想听一听,便只好出此下策。”
章延挑眉,眼中含着一丝笑意,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径自拿起酒壶,自己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而没有蹬鼻子上脸等陆静姝来服侍。
他怎么不懂陆静姝的意思?她知道他心里必定憋着诸多的事情,也就没有可能畅快,这是要他借酒浇愁……唔,或许真的会愁更愁。
搁下了酒壶,章延才说,“用膳吧。”
陆静姝没有说什么,不过提起了筷子。
章延端起酒杯,递至唇边,又闻到别样的味道,感觉和他平日里喝过的酒不大一样,便问陆静姝,“这是什么酒?你自己酿的么?”
“嗯。”自己替自己布着菜,陆静姝又说,“种了几株桃树,春天的时候,桃花开得很艳,就起了心思自己酿着玩了。”
章延仰头尽数灌下,砸巴了一下嘴,然后才发表了感想。“浓香甘醇,回味无穷,皇后真是好手艺。嗯,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陆静姝“呵呵”干笑了两声,对于章延这拍马屁式的感想,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喝过,哪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恁的会信他的鬼话。
劳是陆静姝奉上了亲手酿出来的美酒,也没有能够真的听到章延的酒后真言。他们两个人,一个用着晚膳,一个沉默喝酒,并没有过多的话。
陆静姝吃饱了后,章延仍旧在喝酒。她默默的提起酒壶,给自己斟酒。章延见她要喝酒,伸手制止,“你不是还得带着宝宝么?别喝了。”
“不多喝,孩子还有奶娘照顾着,不会有大碍。”陆静姝笑了笑,推开了章延的手。跟着她端起了酒杯,碰了碰章延手边的酒杯,又说,“陪陛下喝一杯。”
陆静姝过去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够和章延这样相处,可确实的是,她的内心升起一股与章延惺惺相惜的感觉。或许准备的话是前世的那个陆静姝和这一世的章延惺惺相惜了。
他们都被一个叫做“章逸”的人给玩弄得团团转,因为他们心里有感情。章逸和她除了叔嫂这一层关系,本不该有更多牵扯。可是章延不同,那是他的亲人,无论他怎么想,怎么看,都改变不了这个既定的事实。
来自外人的伤害,总可以通过一些途径比如报复、复仇或者其他,来治愈。可是亲人却……真的没有法子。那些伤害,漫入骨血,时常就会冒出来,让你不得安宁。
“御医说,阿逸撑不过几天了。”陆静姝与章延碰杯的这一杯酒,他喝得格外慢。喝下这杯酒后,他才终于和陆静姝谈起了章逸的事情。
前两日看到章逸呕血的时候,她就有这个猜测了,只因为章逸原本的体质实在是太弱了。从帝都到寒山行宫的折腾,若他当下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大好,那便足以在很短的时间一下子崩溃。
失去母后还没有到一年的时间,又要失去唯一的弟弟了么?陆静姝默然,她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多少能够体会章延的心情。
如果他不在乎这些,大概是可以无所谓,可惜他并非是这样一个人。帝王无情,是不得已也是没有办法,但不得不说,章延坚持了他的本心。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可笑。
“陛下自责吗?”陆静姝问章延,可很快就自顾自说,“前世的时候,得知父母、哥哥还有妹妹出事的消息,那个时候真的就是心如死灰,觉得就算拿自己的命来抵都什么也换不回来。那种绝望的心情仿佛从心里顷刻就汹涌的冒出来,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人给击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