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宾天,陆静姝把小皇子交给奶娘乳母仔细带着,亲自操持着诸多事宜。故人已去,能做的事情不过剩下这些。
生老病死,无可避免,无可抗拒,也最是让人感到无能为力。陆静姝时而想起周太后曾经说过的,“倘若哪天我就这么走了,只要有人舍不得我,就说明没有白活。”
在周太后生病期间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包括床褥等一系列东西,在她身死之后,都没法留着。能够烧的都被运走拿去烧了,不能够烧的同样运走,拿去埋了,这么一来便几乎没剩下什么。
温尚宫看着空空如也的永信殿,回想起自己跟着周太后入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诸种事情,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身后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温尚宫转过身,看到是陆静姝,脸上露出了微笑,说,“皇后娘娘还是与奴婢保持着距离吧。”
陆静姝闻言一怔,看着温尚宫脸上那如同周太后谈起了自己身染疾病的表情,又是错愕。“温姑姑……”
她起周太后生病期间,温尚宫几乎是事事亲力而为,也从不戴面巾,与周太后时常有亲密接触。
“皇后娘娘不必忧心奴婢,奴婢觉得这样挺好。”她依旧微笑,声音十分的温和,不燥不怒。
“奴婢十二岁时被挑中成了太后娘娘的贴身丫鬟,到了太后娘娘身边服侍。未入宫之前,太后娘娘便是聪明伶俐识大体,又从不骄纵,待下人温和,从不曾随意打骂。”
“那个时候就觉得跟对了人,后来再跟着太后娘娘到宫里来了,见惯了宫里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也知道这宫里的女人都不容易。所以总觉得,要是不更尽心尽力好好待太后娘娘,很不应该。”
“如今娘娘去了,奴婢在宫里也就没有了牵挂。能随着娘娘一起去,也觉得挺好的,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伤心。”
陆静姝想起了阿禾和阿苗,她们也是十多岁的年纪跟在她的身边,之后对她一直都是尽心尽力。这是她和她们的缘分,也是她的福气。
“做奴婢的,能跟个好主子,也是福气。”温尚宫笑着说,“皇后娘娘有陛下护着,往后定会顺顺利利的。”
看着温尚宫这样,陆静姝也做不出来哭丧着脸的样子,只好也笑着说,“谢谢温姑姑的吉言。”
“做奴婢的本来不该多嘴主子的事情,但奴婢便仗着自己老,与皇后娘娘多嘴这么一句,还望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温尚宫话说得圆满,陆静姝尊敬她,自要听她说这么一句。“温姑姑有话,直言无妨,您是宫里的老人,许多事情必定比我看得要透彻。”
“那却……大概是……哎……”温尚宫吞吞吐吐,叹气笑道,“奴婢没喜欢过谁,也没成过亲,就没所谓什么看得透彻不透彻的。”
“这么一说奴婢反倒不好意思张口了。”
陆静姝明白过来她是想要说什么,虽然心里清楚无论别人怎么劝,有些个想法都没法改变,但她到底与温尚宫说愿意听。
“陛下出生的时候,奴婢当时也在产房里边。后来一年又一年,宫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奴婢便算得上是看着陛下从小娃娃长大到现在。”
“娘娘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爱慕过陛下的吧?”温尚宫收起了笑,“陛下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可也确实为了娘娘改变了很多。娘娘现在或许对陛下……可是夫妻名分摆在那里,两个人若太过分生却并不是好事。”
“奴婢还记得太后娘娘初入宫的时候,也曾盼过先帝陛下能多留宿凤央宫,多对自己上心一些而不是维持着一点表面的情分。可时间长了,太后娘娘说看透了,就没有再有过那样的期盼。”
“娘娘与陛下本是情投意合,却走到现在这一步,令人觉得可惜。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到底希望娘娘和陛下能够和好如初。人这一辈子,能碰到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挺不容易。”
陆静姝安静的听着,没有打断温尚宫的话。大约是这些事情在心里憋了太久,无处可诉说、无处可发泄,陆静姝与温尚宫掏起了心窝。
“温姑姑,我知道的,陛下为我都做过什么样的改变、为我做过多少事,我都知道的。其实,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
“温姑姑也明白的,入了后宫,这样的事,连想一想都是奢侈。我实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根本没法说服自己。抬头低头,都是陛下的妃嫔。往后,还能看到更多其他妃嫔给陛下生的孩子,都来喊我一声母后。”
“都说要大度啊,可温姑姑说这都是何苦呢?为他掏心掏肺的时候,为他养好了一堆女人的时候,说不得还要为他照顾孩子的时候,他不屑一顾、理所当然,不知疼惜。”
“我不敢与母后说,现在却只与温姑姑说一说这事情。去年七夕的时候,陛下特地带我出宫去回味一下民间的七夕节。结果出了一些事情,想必温姑姑也是知道的。”
“那当下,我瞧见暗处有人欲对陛下不利,因而不顾一切去护陛下,伤在了后背肩胛,中了奇毒,差点丢了性命。温姑姑可知道,我的手臂上也有一道长的口子?温姑姑知道么?就是在当时,我去护陛下的时候,陛下把我推了出去,撞到了别人的刀口上,所以留下这么一道口子了。”
“伤好了也还有疤呢,光是看着那疤痕就能想起来当时的疼,当时的痛,那心里的苦。身在痛,心也在痛,怎么可能忘得掉?哪怕,那些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怪不得谁。”
见温尚宫骇住了,陆静姝反而是笑,晃了晃脑袋。
“我实在怕那样的伤害再来一次,只能把自己的心守得死死的。现在有宝宝陪着我了,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寄托,我想爱着他、护着他,看着他快乐健康的长大。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陛下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存感激,可已无法再爱他。”陆静姝喃喃的又说一句,“真的没有法子。”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样曾经对章延砰然心动,又是怎么样对他再见倾心。当时全心全意倾慕着他的感觉,已经都忘记了。也忘记了,曾经都为他做过了哪些傻事,只知道自己很傻、很不值得。
那么多的记忆,都快要忘光了,唯一记住的也不过就是曾经爱过这个人,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有了全新的生活,不需要章延也一样很好。
温尚宫原先不知道有这么样的一层事情在,只以为陆静姝是因为宫里的妃嫔才……她沉默许久,只能挤出来句,“太后娘娘走了,瑞锦王爷以后也是得去封地就藩的,这宫里就剩下娘娘和陛下了……”
陆静姝垂下眼,“温姑姑,我只是没有办法……除去母后,这宫里,其实早就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
温尚宫的眼神忽然越过陆静姝,落在她身后有些距离的地方,连忙行礼,说,“见过陛下!”
周太后的灵柩停放在了昭阳殿,足要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送至皇陵安葬。在这期间,依循着旧例,皇恩寺的主持将会领着百余名的僧侣,在昭阳殿内为太后娘娘诵经超度。
陆静姝领着从六品及以上的妃嫔为周太后守灵,原本应该是皇后再加上各宫主位的妃嫔才有资格在昭阳殿为太后守灵。只是,后宫里的妃嫔不仅不多,有资格身居一宫主位的更是少,只得放宽了条件。
夜风微凉。徐徐吹入昭阳殿正殿内,将陆静姝面前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都吹得消散了。
她一身素缟跪在蒲团上,发髻上没有任何的首饰,只簪着一朵白色的菊花在鬓边,凉风吹得她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飘飘摇摇。
耳边没有停过的是僧侣们诵经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时不时敲打木鱼的声音。陆静姝的心却静不下来,她想起白日被章延听见她与温尚宫谈话的事,不知道他究竟听到多少。
她没有想让他听到那些话,虽然那是她心里的想法,但她却不再想让他知道了。如果是过去的话,她一定会觉得他再怎么觉得心痛受伤都是活该,而今再没有那样的理所当然。
陆静姝想起章延的表情,又一次想起那个梦境,不由闭了眼,暗暗叹息。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计较?她亦不想要再计较。
有人从外面进来了,跪在了她的身边。陆静姝嗅到鼻端一阵青松味道,已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她睁开眼睛,并没有去看章延,而是看向殿中灵柩。
她想起了周太后临终之中不曾说过要她与章延如何的话,说不得其实早已窥知她的心思,却没有想过要逼迫于她。
“陛下……”陆静姝终归先开口,喊了章延一声。
章延几乎是用鼻音回应她一声,什么都没有问。
陆静姝侧过头,看到章延在她不知觉间已经变得的坚毅的侧脸,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章延没有转过头看她,他只是看着殿内灵柩,那里面躺着他的母后。两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默默无言。
陆静姝终于别开了脸去,收回视线,心里却莫名觉得发涩。章延的视线一瞬不动,只望着殿中的方向。他在久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
“那时我记起了前世的事,后来又有了前世的记忆,之后,便慢慢的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是我负你良多,无论如何都无以弥补。你这一世所做,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而已,不需要自责或愧疚。”
“本不欲令你再想起前世之事,只是我没有想到母后竟还清楚记得那些,甚至在你面前提起。”
“我那时确实倾慕于你,已认定你是我的妻子。当时,我虽被人追杀,看似是要取我性命,但又撤离得太快,没有等到确定我丢了性命才离开。”
“我心里生了疑虑,而当时,你凑巧出现甚至救下了我兼之过后再命人去查证,只查得可能与陆家有关系。”
“我当时想到你可能为了皇后的位置,便那般设计与我,想到之前数次偶遇,都不过是虚假便觉得心烦意乱也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以为你没有看起来那么的良善,以为你也不过是和那些庸俗女子无一二差别,就没有办法心静。”
“后来发生诸多的事情,让我越来越自以为是的以为你是那样的人。我越来越觉得恼怒,对你的态度越来越坏,更犯下诸多的错事。”
少年初心萌动,却发觉所爱之人或者只是为了富贵荣华而算计于他,既无法忍受,又割舍不下这份爱恋。于是,就这样在自欺欺人里一步一步将真爱之人推得越来越远。
“我确实配不上你的感情,也终于想通了。往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必定会答应。那一卷空白的圣旨,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作数。”
“你想回寒山行宫吗?如果你想回去,可以带着孩子再去住个三四年。我答应你不会特意去打扰你,只是让我闲暇时能见一次孩子。他是嫡子,也会是未来的储君,这个事情,却没有商量的余地,希望你能够谅解。”
章延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仿佛是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重石,他长长吁气。转头见陆静姝一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笑。
“有那么吓人么?”章延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