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静姝回了凤央宫,难得的半日操劳所累积的疲倦和暗藏着的困意很快袭上来,令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她实在扛不住,只能吩咐阿苗半个时辰后一定喊醒她,又吩咐宫人提前准备好热水她醒来后要沐浴。
刚沾上枕头,仿佛是眼睛闭上的下一瞬她就睡着了。被喊醒的时候,陆静姝感觉自己不过是刚刚才睡着就被弄醒了。脑袋昏昏沉沉不说,上下眼皮还在打着架,一如没睡时那样睁不开眼,满脑子里都是还想要睡觉。
沐浴的时候陆静姝差点在浴桶里面又睡了过去,后来洗了几把脸才总算清醒过来了一点,至少不再是眼皮睁不开,不过脑袋还是有些发昏,穿衣服的时候差点没弄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陆静姝坐到梳妆台前,由着阿禾和阿苗为她描眉扑粉上妆挽发髻和戴着发饰。今天是年节,此刻她身上穿着的是独属于皇后所有的华服,凤冠绾发不再添多余的发饰,却已是明艳逼人、贵气十足。
阿禾和阿苗对装扮一新的陆静姝都不禁在心里感叹好看,陆静姝迷迷糊糊,没有多少感觉。收拾妥当的时候,已经很不早了,没有时间再耽搁,便坐上凤辇往乾清殿去参加年宴。
等坐着凤辇到达了乾清殿,先前的困意散得差不多了,脑子也变得清醒,不再昏昏沉沉。陆静姝被凤辇内的暖炉熏得两颊红红的,白净的脸庞上出现这么一抹动人的红色,竟是说不出的韵致。
陆静姝刚从凤辇上下来,就碰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见过的人物。兜风冷风袭来,已是让陆静姝一个激灵,再看到迎面过来的人,则是心里一个激灵。
“皇嫂。”章逸走到陆静姝面前,少有的嘴角噙着笑,可带着难言的意味,让人感觉不怎么舒服。只是陆静姝也不排除,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毫无好感,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陆静姝冲他点了头,说,“瑞锦王爷。”章逸脸色发白,病气的感觉与往日相比没有怎么消减,可他嘴角的笑,令人并不在他身上联想到孱弱这个词。
“前些时候皇嫂与母后同去寒山行宫,皇弟本该相送的……还请皇嫂不要怪罪皇弟的无礼行径。”章逸收起了嘴角的浅淡笑意,又与陆静姝道。
他看着面前的陆静姝,妆容精致,衣服华贵,她秀美的脸庞上透着粉色,十分美丽。可惜,这近在咫尺的女子,却无法为他而所有。
“没有什么关系,瑞锦王爷不必自责。”陆静姝不想多和章逸说话,便没有等章逸再开口就马上说道,“外边到底偏于寒凉,瑞锦王爷还是先进去殿内吧。”
说罢,陆静姝再次冲着章逸点了点头便径自往乾清殿内走了进去。平时的宴席,或许章逸不一定会参加,不过年宴基本是会出席的。
参加年宴的不仅仅是皇帝、皇后和妃嫔们,还有皇室的人,也因为这样,一年之中,最为奢华精致的也当数年宴。可惜对于陆静姝这个孕妇来说,再怎么奢华精致都没有差别。
陆静姝刚走进殿内便看见了坐在殿中上首的章延,她被阿禾和阿苗扶着走到章延身侧稍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章延把玩着面前的酒盏,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在下边自己位置坐下来的章逸,却主动道,“皇后来了。”
陆静姝与章延应了一声“是”,才想起来自己因为睡得迷迷糊糊又匆匆忙忙,忘记了抽出时间先去永福宫瞧瞧周太后的情况。
章延似乎是看破了陆静姝的心思,再一次主动与她说道,“温尚宫下午命人来与朕说母后已经睡醒了,烧差不多要退下去了,晚点能过来参加年宴。”
虽然知道依着往日的经验,周太后不会这么快就好,听到章延的话反而是忧心的情绪占了上风。但是陆静姝不能在章延的面前表露出来,便不得不扯出抹笑,“那可是个很好消息。”
章延略略颔首算作是附和陆静姝的话,一直被他拿在手中把玩的酒盏被递至嘴边,章延仰头便喝下了一杯酒,眼神若有似无往章逸的方向瞥了过去。
陆静姝转过脸,不再看章延,兀自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茶水,才知道她的茶盏里边装着的竟然是蜂蜜水。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章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妃嫔们都穿上了盛装,倒没有哪个不识相的穿得一身素淡来参加年宴。陆静姝看到庄思柔挺着肚子走进殿内时,不免当下没有反应过来。
陆静姝不大记得自己是有多久没有见庄思柔了,三个月又或者是四个月?只不过,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的庄思柔肚子已经很显怀了。
庄思柔看起来过得不算太好,即便上了妆,脸上还是掩不去的憔悴。哪怕打扮得十分华丽,也盖不住她身上颓丧的气息。她不似陆静姝这么瘦,可是也没有养胖什么,肚子挺出来,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感觉。
陆静姝看着她,想到自己现在这么瘦,便觉得等到自己肚子也那么大的时候,一定比庄思柔要更加让人觉得滑稽。前提自然是她还是和现在一样,根本没有办法吃下太多的东西。
其他的妃嫔显然都没有料到庄思柔也能够参加年宴,大概她就这么一直不出现,众人可能会等到她生产完,宫里多出来个孩子的时候才想起来她的存在。
庄思柔能够参加年宴,应该是章延的意思。妃嫔们基本都是和陆静姝差不离的想法,便都探究的往章延的身上递过去了视线。
只不过,在众人眼中毋庸置疑的放出庄思柔来的章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甚至,他要比妃嫔们都更迟些才注意到了庄思柔的存在。
他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才松开了眉头,可什么话都没有也没有再看庄思柔。
自从陆静姝去了寒山行宫之后,章延时常忙得焦头烂额,对于庄思柔根本不上心,就是在那之前,也是一样的情况,没有变过。
有专门的教养嬷嬷,还有那么多的宫人照顾庄思柔,章延根本顾不及她。他一早儿就吩咐了嬷嬷和宫人们,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不必和他回禀庄思柔的情况。
庄思柔被好好的看管了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的意外情况需要回禀章延,章延和其他人一样几乎将她要给忘记了。
直到年宴前,拟定参加年宴的妃嫔名册的时候,夏川与他提起这个人章延才想了起来。及至后来,太后命宫人传了消息特别吩咐过章延,让庄思柔也参加年宴,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章延这般想着,偏头看了看陆静姝,见她对庄思柔的出现似乎毫无反应,嘴角漫上一丝自嘲笑意又即刻敛去。他再端起酒杯,喝下了一杯酒。
周太后直到这个时候才出现在了殿内,由温尚宫扶着。周太后脸上也上了妆,掩去了些不大好的脸色。她脸上带着笑意,看着站起身的章延和陆静姝,又扫了眼殿内的妃嫔和其他皇室成员们。
目光触及到章逸时,周太后冲着他轻点了下头,然后才直直朝着章延和陆静姝走了过去。
陆静姝跟着章延走下了台阶,然后上前扶过了周太后上了台阶,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周太后笑着分别拍了拍他们两个人的手,让他们也都坐。
章延没有坐,殿内的所有人都只有站着的份。于是,众人只能等到章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而陆静姝也坐下来,其他人才陆续重新坐了下来。
毕竟心里对周太后的情况担心,陆静姝为了确定她还好,不由侧头多看了好几眼的周太后。章延乍一偏过脸,两个人目光撞了个满怀。陆静姝淡定的移开视线,章延也跟着移开视线。
被邀参加年宴的重臣之中,陆静姝的父亲陆丞相陆源和她的哥哥陆承恩皆在,他们没有过分的往上边看过去瞅着陆静姝的情况,而是十分本分。
对于陆静姝到寒山行宫去养胎的事情,他们没有多少异议,至少在他们看来那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他们都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发生些什么事。这些事情说不定怎么就牵扯到陆静姝了,他们不希望她有什么事。
年宴上的吃食多半都是油腻荤腥、山珍海味,实在没有什么能够让陆静姝下口的菜式。阿禾和阿苗仔细的挑选了半天,也没有挑到几样陆静姝能吃的,不由感到了几分苦恼。
直到宫女送过来一碗粥,看起来很清淡的样子,她们才感觉看到了救星。只不过,她们也不敢保证陆静姝一定能吃得下,但比先前的那些要好得多了。
陆静姝望着眼前多出来的这碗粥,知道定然是特别做的,年宴上不可能会出现这种吃食。她扭头看了看章延,章延也看看向了她。
殿内有点儿闹哄哄的,离得远了说话都不怎么能够听得清。章延凑到陆静姝的身边,可很识趣的保持距离,没有离得太近,但又确定她能听清他说话。
“鸡汤凝了冻后,剔去面上的那层油脂,只剩下凝成了冻的不含油脂的汤水。温热了之后又化成了鸡汤,用来代替熬粥用的水熬出来的鸡汁粥。皇后先尝一点试试看么?”
章延虽然没有离她太过近,只若是陆静姝再偏一下头,脸颊大约就会擦过章延的唇瓣。因而她几乎是绷着身子,不大敢动,只能老实听完章延的话。
陆静姝过去没听过这样吃食,而周太后配给她的厨娘也不知道否定肯定给她做过了。这会听章延说得这么的仔细,她忍不住问,“陛下想出来的?”
章延见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一问意味着什么,脸上终于现出了抹笑意,十分不客气的和陆静姝说,“想着皇后不怎么能碰油腻荤腥,而这么做不会油腻也不会有腥味,应该能吃得下,就让厨下按着朕的提议尝试着去做了。”
“嗯。”陆静姝应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小口粥,味道很不错,最主要的是她没有任何不适感。
陆静姝自己这次确实被只能吃点儿青菜馒头给折腾到了,她过去虽然也吃得很清淡,但没有到现在这般地步。现在喝到这鸡汁粥,难免觉得美味,她尝了一口后,仰头和章延说,“味道很不错,谢谢陛下。”
尽管陆静姝的话里透着疏离的意味,章延还是心情变好了一些,他淡淡的应了一声仿佛不怎么在意,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陆静姝用完一小碗鸡汁粥,肚子里不再是空空的,到底舒服了不少。注意到周太后东西也用得不怎么多,再定睛一看周太后面前也摆了一碗粥食,陆静姝最后什么都没说。
奏乐与舞蹈自宴席开始就没有断过,陆静姝欣赏了一会舞蹈。之后没多会儿,吃食都宫人撤了下去,再换上了果品、点心以及茶水。这意味着时辰已经不早了,可以开始等着子时到来然后便是真正的新年。
周太后虽然参加了年宴,但从始至终话都不多,偶尔章延与她交谈两句,可知道她疲累,便没有主动多与她说话。
章逸瞧着也很安分,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就是不爱和人交谈的性子,年宴期间也没有什么话,于是到目前为止便都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歌舞仍旧在继续,奏乐不曾间断过,子时在悄无声息中到来了。新的一年到来,章延开始给大臣们赐菜、赐福字,给皇室的人赏赐,和民间百姓口中的压岁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秋才大封过后宫诸妃,年节便不可能又一次享受这样的好福利了。不过不升分位的话,就有了其他的赏赐,也算是不赖。
一道道旨意传下去后,章延站起了身,陆静姝和周太后也都跟着站起身,就站在他身侧稍微后一点的位置。
殿内的诸人跪拜下去,行礼谢恩。陆静姝看着跪拜下去的众人,再看看站在玉阶之上,身材挺拔,背脊宽阔的章延。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变成了比她初初重生时不知可靠多少倍的人物。
天空骤然炸裂烟火,发出了一声巨响,将殿内的声响全部都淹没。在持续不断的烟火炸裂的声响和漫空的灿烂中,陆静姝坐着轿辇,先送太后回去永福宫。
火树银花不夜天,陆静姝坐在轿辇里边,看不到外边的景象,却也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脑子里不自觉的回想起诸多往事,她摇了摇头撇开那些,想着来年自己的妹妹便要出嫁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会降生,却又想到周太后的身体状况,喜忧掺半。她抱着手炉取着暖,轻叹口气,告诉自己,都会好起来的……
周太后好不容易才退下去些的烧,因为年宴的折腾又重新烧了起来。她额头烫得吓人,温尚宫回到永福宫后忙命宫人去请李长清。
陆静姝见到周太后这般的情况,不愿意离开了。她下午好歹睡了一段时间,现在也不至于困到不行,还能够撑得住。
周太后虽然是发着热,可不似上午那般,迷迷糊糊的意识都不大清醒。她此刻躺在床榻上,看到陆静姝跟着过来就催促着她离开。
陆静姝摇了摇头,只和周太后说晚点就会走。言外之意,便是现在怎么样都不会走。她知道周太后在年宴上估计全是强撑,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咳嗽一声,定是忍得极为辛苦。
这会儿却再也忍不住了,周太后咳得极为厉害。温尚宫忙让陆静姝退开一些,让她戴上了面巾,温尚宫自己则去替周太后顺着气。
温尚宫拿着帕子替周太后捂着嘴巴,见帕子上染了血就准备拿去烧掉。谁知道这个时候,一如之前在寒山行宫,陆静姝发现周太后的病情那般,房间门霍得被人从外边打了开来。
屋内,无论是榻上的周太后,还有站在床边的温尚宫,又或者离得稍远的陆静姝,都下意识扭过头去看门口的方向。
门外的章延沉着脸,脚下不停大步走了进来,夏川跟着在他身后走进来,转身关上了房间门。
温尚宫尽管已经藏起了帕子,可到了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作用。章延径自走到了床榻旁,只看着周太后,声音不怎么高却带着不可被置疑的坚定,问,“母后,到底是怎么了?”
早在今天早间时,温尚宫已经与陆静姝有了一般想法事情瞒不下去了。周太后坚持多瞒一天是一天,她们也不敢忤逆,惹她不高兴,加上年节……总觉得瞒了这么久,多瞒一天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陆静姝和温尚宫都明白了过来。章延并不是没有发觉,也根本就没有打消过疑虑。他不过是顺着她们的心思将这些全都给藏起来了,只等到年宴之后,便来仔细问清楚。
章延看看不言语的周太后,又看看温尚宫,最后才看了看陆静姝,将实现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陆静姝静静的回望,似乎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又似乎没有过去多久,陆静姝对章延道,“外面说吧。”率先走了出去。
章延没有固执得坚持什么,沉默的跟着陆静姝走出了房间,也没有和陆静姝说任何多余的话。
陆静姝走到了永福宫内的小花园中,背着身,等着章延走过来,心里酝酿着一会的说辞尽管过去就可以说已经开始在酝酿了。
大概是早上已经准备好了要和章延坦白,这个时候,陆静姝觉得自己很平静。整个帝都还笼罩在新年的喜悦气氛里边,烟火依旧绚烂美丽,炸裂的声音依旧让人觉得有几分吵……又让人觉得有几分热闹。
“说吧。”章延在离陆静姝有几步远的站立住,开门见山和陆静姝说道。
陆静姝转过身平静的看着他,也没有废话就直接说道,“御医说,母后是得了痨病。咳嗽不止,有的时候会咯血,容易反复发热,无法根治。”
章延垂在身侧的手倏尔握紧了,他直直的盯着陆静姝看,眼神里几乎没有热度,透着几分冷漠的意思。“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静姝并不撒谎,回答他,“到寒山行宫的第一晚。”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章延苦笑着,攥紧的拳头抵在眉心,好似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也无法接受此时陆静姝对他的态度。他又说,“你去寒山行宫之前怎么和朕说的?”
“你和朕说过,你会帮朕注意着母后的情况,会告诉朕消息。你……你和朕说了这些,最后却什么都没有都没有做。一个多月了,过去一个多月,你都没有传消息回来……可朕信了你……”
章延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他自己也发现了,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一点,可却越想越觉得荒唐。
他不禁冷笑,看着陆静姝说,“难道你是想报复朕?因为前一世朕害了你的亲人,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朕?你……一直都恨着朕?”
陆静姝不意章延会说这样的话,失望之余更是不客气的回击,“陛下以为谁都与陛下一样不成?不说我根本恨不恨陛下,就算我真的恨陛下也不会牵累到无关的人身上。”
“还有一点,希望陛下能够明白。我不恨陛下,不是因为原谅,而是根本不愿意自己在自己的心里面装着和陛下有关的事。”
“若非没有选择,我必定不会入宫,宁愿粗茶淡饭一生,也不要再呆在你的身边多上一刻。”
章延怔怔的看着陆静姝,被她的一句不恨,闹得竟是后退了一步。
远处的热闹还在继续,烟火照亮天幕的同时也照亮了章延的脸。陆静姝依旧看着他,在这一刻看清他的脸上的表情,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他呆滞的模样,失却了所有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