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戛然而止,试子中倒有一大半早已答完的,遂正襟危坐,等着监考将卷子拿去着人誊录封名。这些人中除了韩毓,都是头一次进宫亦从未见过女皇陛下。本以为此次是女皇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科考,也许能有幸得见圣颜,到了这一会儿却还不见陛下现身,好些人心下未免略感失落。错过了今次,除开状元、榜样、探花这三位,其余人只怕苦熬到花甲年纪亦够不上资格见皇帝一面。只因即便得中一甲前三,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编修或庶吉士,想要有资格入金銮殿谈何容易。
众试子正这样想着,不料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大敞。
旺财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皇上驾到,”顷刻间殿内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众试子只觉这一声不若想象中稚气,倒是令人想起方才路过太液池上浮的那层薄冰,清寒透明。
一干试子缓缓起身,有大胆些的便循着脚步声向皇帝看去。陛下身着立领紫地织锦云纹龙袍,行走之间下摆处的八宝立水纹波澜一般起伏不定。除了额前一枚月牙形贴翠华胜,通身上下再无彰显女性身份的缀饰。殿外泻进来的灼灼日光映得龙袍丝光如缕,金彩交辉,衬着女皇白雪压枝一般的殊丽容颜。
“众试子辛苦了。”
众人皆道不敢,又云皇恩浩荡。颜青涵为人素来圆滑老道,知晓这些菜鸟们初见圣颜,现下只怕踏着筋头云一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更别提应对自如,遂上前道:“陛下求贤若渴,此次定能觅得良材。”
“颜卿收得这许多好学生,与朕同喜。”
“臣不过是借了陛下的光。”
韩毓自齐王府被围之后再未见过长流,此刻乍然相见,只觉她举手投足间气韵内敛。如果说从前她犹如宝剑出鞘锐不可当,如今帝王积威日盛,倒像是重剑无锋。
做官当然不是选秀,以貌取人实为不妥。然而历朝历代只怕也没有喜欢臣子形容猥琐的皇帝,长流亦不例外。因此当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人,发现单论风度,还真没有一个及得上韩毓的,难免隐隐有些失望。
又勉励了众试子几句,长流便起驾回中和殿处理政务。众试子仍旧被入宫时领路的内侍带出宫去,回家敬候佳音。一时诸人散了个干净,只留下颜青涵和几位考官判卷。
至此,文举算是告一段落,长流知道午后乃是武举最后一场比试,遂提早命人传了午膳,以便饭后摆驾凌云阁。
凌云阁建在福海十二岛之一的半月岛上。整个建筑的外墙贴满了金箔,因此又叫金阁。恰巧今日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从岸上远远望去,覆雪的金顶似云盖一般,檐角上龙翔凤飞,直如腾云驾雾。再看水中倒影,一双龙凤浅跃于一片浮光跃金之中,流丽之极。
半月岛的另一端连着一座极长的玉桥,长流不欲绕远,便上了早已泊在岸边的一艘原木清漆游船。快靠岸的时候,只见朵朵红梅上负着团团白雪,倒像是彤云之上驮着白云,霜华素红连成一片。
进入大殿时,上一场比试刚完,正是掌声雷动之际。长流示意旺财噤声,一路避开人群,悄悄往比武台旁的专用御道上走。紧接着的一场便要决出胜负,双方又都已经上场,因而众人都屏息静待,无人注意到她。
只顾非一直记挂着长流说过最后一场会亲临,因而之前几场他都全神贯注,到了快决出状元、榜眼之际,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忽觉背后有人接近,顾非侧过脸,果然看见长流一身紫袍玉带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同来瞧热闹的江淮。顾非方要行礼,只觉手肘被一股劲力一托,抬首见她唇边挂着一抹浅笑,遂轻声道:“陛下,是否现在就开始下一场?”
长流点点头。
顾非立即朗声宣布道:“开始。”
一旁明錾见了长流却飞快做了个鬼脸,示意他一个方外之人,却被拉来做苦力。长流却只作不见,和尚表哥爱武成痴,指不定这几日多兴高采烈,何来诉苦之说。
方才裁判台上主考与陛下的一番动静自然有不少人瞧见了。不过此刻最后一场比试开锣,大多数人的目光自然又调回台上。
江淮见到台上玉冠束发的楚玉凤不由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个强盗大姐头不过水性好,却原来手底下也有真功夫。
如果是别人女扮男装来参加武举,又换了别个皇帝,这就是欺君大罪。现如今,长流明显一副兴致勃勃乐见其成的表情。江淮不由想到陛下从前便对建立水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安排楚玉凤参加武举,绝对是有的放矢。
只见台上的楚玉凤手握一杆银枪,枪头却套着绒布,一袭圆领青碧长衫浆得跟枪身一般挺括,整个人凝立不动,似随时都会锋锐而出的枪头。难得她的对手却只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茜色深衣,长身玉立,轩眉深浓、目似寒星。二人一男一女一剑一枪,凛凛对峙,倒让长流想起红男绿女这个词来。
长流忽然悄声对顾非道:“叫他们去外头雪地里打。”
从前几场的表现看来,这二人势均力敌,若真的全力施为,只怕顷刻就要将金阁的屋顶给掀了,顾非遂即刻道:“二位还请去外头施展,让大家看个过瘾。”
二人方才早已蓄势待发,只不过敌不动我不动,现在要变换场地,遂相继一掠而出。楚玉凤毕竟是女子,身法更曼妙些,赢得众人一声喝彩。
长流一边与在场诸人一齐向外走,一边问顾非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方才瞧他身法,竟与明錾仿佛,甚至明錾为了装一代高僧还有故作姿态的嫌疑,此人却干净利落,一丝多余的力气都不愿耗在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上。
“回陛下,此人名叫叶行云,乃是青州人士。”
明錾也瞧出来了,不禁狐疑地暗忖:难道师父他老人家有了私生子却一直没告诉我?
明錾的师傅不到十岁就出家当了道士,后来明錾也出了家,他一派便成了和尚、道士一家亲。明錾曾劝师傅另外收个俗家弟子,以免他人对自家有误解。师傅却说管别人个鸟,这辈子教了他这个半吊子出来已经想用头去撞钟,除非是亲儿子,否则断不会再收弟子。明錾当时心思都花在纠结道士为什么撞钟上了,也就没再提起此事。
师傅的道观隔了一座山头有个尼姑庵,难道师傅找了个尼姑当相好,然后弄出人命了?明錾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算起来长流也是他半个徒弟,如此一来,他一派就变成和尚、道士、皇帝,都是特殊行当,如今总算来了个正常人。
二人来到梅林前的开阔地带。楚玉凤踏雪无痕。叶行云却一步一个脚印,只与常人行走无异。
枪套、剑鞘未离,二人却已短兵相接。“当”地一声金声玉振,叶行云手中剑鞘飞脱直埋入雪。楚玉凤的枪布亦飘然落地。
银亮枪头在皑皑白雪中舞成无数个半弧,向叶行云直逼而来,脚下素雪亦被荡成一片流沙似的白烟。
直到眉间一凉,叶行云终于动了。剑尖破开层层雪雾,只取那万点寒芒中唯一一个圆心斜斜一刺。
这一剑直似红梅初绽,意态悠然。
下一刻,楚玉凤只觉虎口一片酥麻,枪杆几欲脱手飞出,急忙稳住身形,正待再战,忽听明錾道:“香尽。”
武举规定,二人需在一炷香之内决出胜负,否则便一同淘汰。不过眼下既已进行到最后一轮,自然也该不再受此时限。更何况这炷香是二人在殿内便开始点的。
不过既然主考这样宣布了,二人也就各自罢手。
楚玉凤不待二位主考开口,便抢先朗声道:“这位小兄弟功夫了得,玉凤甘拜下风。”
在场诸人除明錾、长流将叶行云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之外,顾非和江淮亦看出了些门道。其余人直到楚玉凤认输尚处于懵懂之中,不过既然当事人都自愿认输了,比试结果应当毫无异议。
长流早料到楚玉凤不会承自己的情,捡这个便宜。她让明錾喊停不过是不想让楚玉凤在众人面前输得太过难看,于她将来率领水师不利。
众人这才跪迎圣驾。长流一一将预备好的宝剑赐予三甲。最后一个轮到叶行云。他眉目低垂,举止从容,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中口呼万岁,接过长剑。
长流与顾非对视一眼,均想:此人若非视名利如浮云就是有更大的野心,否则何以这般年纪却能如此宠辱不惊。反观探花,而立之人兴奋得红光满面。楚玉凤倒显得神采奕奕,不过眼中战意明显,想来叶行云激起了她不服输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