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河工贪墨案的开审,昔日河道总督屠宪作为污点证人被革去功名押解入京。他住过的总督府和在江南一带私置的几处外宅皆被查抄,除开编制内、编制外的大小夫人十几名,搜出的金银财帛数量之巨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屠宪本人直到现在还在做春秋大梦,以为只要咬出柳青纶,女皇就会保他。因而录供之时,他异常配合,老母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交代了。如果说原本他贪污的罪证够砍一次脑袋,现在却是连死十七八回都死有余辜。口供再加上他一早交给长流的那本“礼尚往来手册”,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之下,刑部的案子审得异常顺利。刑部尚书金不换本就是借着柳正斩白鸭一案被****棠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柳青纶一党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往死里踩,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是拿了鸡毛也得当令箭,更何况他手上有女皇的凤凰毛,没有不撩起袖子大干一场的道理。
以往审理此类案件,主审官员都怕非但挣不到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一只脚还得跨进棺材里去,就等完事之后躺平。因此无不掐头去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被审的巨贪往往逢凶化吉,就算有个把时运不济的,那也是死在浅滩上的小鱼小虾,真正的巨头都在水底悠哉着呢。这次则不同,就跟拎葡萄似的,随便那么伸手一掐,捞起来就是一大串。案子越审,牵扯出的人就越多,毕竟河工贪墨是朝廷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流弊,是由无数人参与结成的一张巨网。除了工部和户部首当其冲外,中书、门下两省本是柳青纶扎根最深的地方,现如今几乎人人自危,再也没了早先沆瀣一气逼迫女皇大婚的咄咄气势。不少官员就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脸色发紫,走路带飘。
话说茄子跟茄子还不一样,虽然普通茄子只希望凭着一张大众脸能躲过这次官场危机,平平安安地在衙门里头混吃等死,老老实实过完下半辈子。什么联合所有的文官力量,力压女主皇权,这样的黄粱美梦早就醒了,现在就怕一个不好,从梁上摔下来弄个半身不遂、晚景凄凉。而有的茄子,那志向可就高远得多了,痛定思痛之下,决意痛改前非,闭闭眼狠狠心,把自己那一身紫皮给刨了,重新包装上市,打算冒充时令鲜货——丝瓜。
王素芝的嫡亲哥哥王素和就是这样一根目光长远,紫得发黑的茄子。既然先天属性已定,想要变身,就得下一番苦功。
昔日门庭若市的柳府如今门可罗雀。王素和并未身着他那件代表从三品官阶绣孔雀的官服,而是只作平常士人打扮扣门。门房是柳府几十年的老仆了,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来,见来人十分面善,细看之下才认了出来,忙叫了一声“舅老爷”。王素和不待门房行礼,一闪身就进了府。
柳思途早已自立门户搬了出去。柳青纶在刑部那儿的待遇,已经从被请去喝茶,升级到让刑部大牢提供食宿。因而柳府如今显得异常冷清。加上临近冬日,院中树枝光秃,冷风一吹,树影参差,越发显得萧条万分。
王素芝听下人来报,说是王素和来了,倒也跟病入膏肓的人忽然吃下一根千年人参一般,一下子被吊起了精神,忙亲自迎了出去。
“如今老爷遭了难,思岚又……哥哥还记得来看我……”王素芝一见王素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落。她自小便受家门荫蔽,从来都眼高于顶,何曾尝过如今这般凄凉滋味。当年多少人求娶王氏嫡女,她的爹爹都没点头,直到柳青纶高中状元,爹爹慧眼独具将她下嫁这个没落家族走出来的青年才俊。
再后来,王素芝生儿育女亦是一帆风顺,人人都说她有帮夫运,柳青纶仕途顺利平步青云。她的丈夫两朝为相,权倾朝野,长子做了封疆大吏,女儿入宫为后,外孙女更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一门荣耀,无出其右。然而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庶女生的贱人竟然联合庶子逼宫篡位,王素芝悔不当初,为了顾惜王家女的名声,没有将这些个庶出的都弄死。如今这个家,死的死,散的散,本以为她的下半生注定风风光光做得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封君,眼下却还能有什么指望。
王素芝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好一点的人家只好言好语地劝解,说到底当今女帝是她的外孙女,总会顾着些先皇后的娘家人,不会赶尽杀绝,让她放宽心,其余一句帮扶的话都没给;更多的人家干脆闭门不见,无论从前如何热络,如今都避她如蛇蝎;更有甚者幸灾乐祸,干脆拿话戳她的心窝,说她早该享清福了,一切让柳思途去操持。王素芝半生无忧,如何能经得住这些人情冷暖,早已灰了大半的心。
因而王素芝此刻看见哥哥王素和,活似一个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二话不说便死命扑腾上去,浑然忘了眼下的形势,王家跟柳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救不了谁。
王素芝见王素和呷了一口茶,猛然想起来,入冬之后便要开春,到那时新茶上市,恐怕家里待客连新茶都拿不出手,一时又转念想到,还谈什么待客,这世道谁不是捧高踩低趋利避害,谁又耐烦上门。往年不要说是宫里头赏的贡茶,就是宫里都没有的,柳府未必没有。
王素和看她表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只得清了清嗓子。踌躇片刻后才道:“妹妹何必跟新皇硬顶,你名义上是她外祖母,便是担着一个‘外’字,在孝道上压不住她,只要你态度软和恭顺些,她为了帝王贤名,自然也就不能将你如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妹妹怎得还想不明白?”
王素芝听了不由一愣,遂凭着本能尖利道:“不,她不光杀了我的亲外孙女,将我儿打入冷宫,还关了老爷。她这是在挖我的心肝啊,我就是沿街乞讨,也绝不会向她摇尾乞怜!”
王素和见王素芝布满皱纹的面孔扭曲起来,带着一种深入纹理的怨毒之意,当下不由叹道:“本来为兄是想来问你,新帝的性情喜好为何,顺便劝你一句。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一顿,他又道,“你清醒些吧,你那个好庶子柳思途是绝不会放过咱们王家的。唯今之计,只有站在新帝一边,才能保存王家。”既然柳思途能识时务,自断其臂,在亲生父亲背后捅刀子,他王素和也能咬牙忍痛,甘心做女帝手中的一把刀,亲自挥向世家门阀,只为保住王家根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王素芝被他一番言论给惊呆了,回过神之后,不禁气得牙根打颤,遂抬起手指着王素和道:“你……你……你身为王家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只怕王家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哥哥手上。你以为她是什么人,你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就能让她放过你吗?哥哥今日所为,王家只会败落得更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素和觉得这个妹妹满心怨毒,已经听不进一句话,简直无可救药,当即连告辞都省了去,起身便走。
王素芝到底有几分世家傲气,含泪冷笑一声道:“哥哥只不信我,别怪我不提醒哥哥一声,你要是向她低头,便是助纣为虐,你就是咱们王家的罪人!”王家百年大族,上可以追溯到前朝。当年太祖开国,几个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在士林中威望不减,太祖为了休养生息,只得对前朝高门华族好言好语,现如今倒好,还不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呢,柳家、王家,便一个个从里头自败自杀起来。
禁宫。中和殿。
长流合上金不换呈上来的奏疏,拧了拧眉心,站起身来。贪腐的问题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可笑的是,如今她要做的不是将这些国之蛀虫连根拔起,而是适当遏制案件的扩大。贪污这样的事当然要杀一儆百,可是光靠杀是杀不尽的。君家祖上也不是没有嫉恶如仇,痛恨贪官污吏的皇帝。头一个就属太祖,他老人家之所以从一个打铁匠,转变为抄起铁器干革命的有理想青年,完全是被吸血虫一般的贪官污吏给逼疯了。因此上位之后,在被儿时吃不上一个馒头的噩梦反复折磨之下,太祖先后斩杀贪官污吏累计不下五万人,可见童年阴影影响之深。然而血流成河之后,贪腐止住了吗?没有!
长流看向窗外蓝得不带一丝阴霾的晴空,不由暗忖:什么时候朝廷也能像眼前这片天一般纯粹就好了。只是她也明白,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当皇帝的身边不能没有耿介忠臣,却也少不了奸佞小人。这是从前洛轻恒对她说过的话。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洛轻恒放松的时候也会向她说起朝中的各种烦心事。那时候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严守庭训,只听不言。不过在这一点上,长流无疑是认同洛轻恒的。
更何况,眼下的局面,金不换明显将此事当做打击柳青纶一党,排除异己的神兵利器。底下人打打闹闹,皇帝在适当的时候出来调停一番,扮演最权威的角色,皇位才能坐得稳当。反之,如果底下人团结一致亲如一家,只怕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反了这个皇帝,自立门户。
因此,当收了好处的旺财进来轻轻提醒,说光禄寺卿王素和求见,并且已经在外头侯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候,长流便不再拒而不见,而是冷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