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升的大侍女素琴谨慎地将加了红枣的铁观音冲入青花瓷盏中。她知道女帝不喜盏中有叶,水也只能满七分,且注水之后必须斜盖,让茶香溢出来又不至很快便将茶水放凉。
不怪她沏个茶都如此战战兢兢。凡是稍微有些眼色,又在殿内当差的宫人都知道,从小就服侍女皇陛下的四个贴身侍女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对有情分的尚且如此,不必说别的宫人。
茶上齐之后,中和殿内如兰的茶香混着红枣的甜香四散而溢。长流这一世极注意养生,便是脾胃不若前世那样弱,她也尽量少饮刮胃的绿茶,尽量以红茶代之。而铁观音算是半红茶,遂加了红枣中和。
“顾爱卿先看看这个。”
顾涛从旺财手中接过一封跟普通奏疏用纸不同的信来,细细读罢不由心中暗惊:“陛下,此事如果真是聂湛所请,不好办哪。”
这是一道请封折子,聂湛请求朝廷恢复西凉王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
长流点点头:“朕认得他的字。”她当日纵虎归山,便早已想到会有今日。而且聂湛选择发难的时机恰恰就在她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之时,这一点也早在她意料之中。因而长流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并未感到丝毫吃惊。
顾涛极明白自己的身份,带兵打仗是他的强项,但分封藩王这样的事轮不到他置喙。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顾涛遂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流呷了一口茶,转向兵部尚书钱钟亭道:“钱爱卿有何建议?”
钱钟亭此刻尚处于对凉王余孽尚在这一消息的震惊中,被女帝点名,忙收拢心绪,略一沉吟,才道:“聂湛敢向朝廷狮子大开口,怕是已经有所倚仗。臣猜想,昔日凉王留下的残余势力应当已经被他尽数拢在手中。西凉乃我大禹西北门户,倘若陛下不答应请封,聂湛为了赌一口气也好,为报先帝爷灭门之仇也好,只要他大开西北门户,让邺的骑兵长驱直入,则我西北危矣。只是……”古往今来,为一己私仇引异族入关者不在少数。
“只是,朕不怕封他一个,朕怕的是有样学样啊。”长流不由轻叹一声,接道。分封藩王可说是一种国策,一种制度。既然是制度,只要首开先河,就很可能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这其实跟割让土地的道理是一样的。有些地方看似地处偏远,乃是穷山恶水,非但不会对朝廷有所贡献,还可能年年需要朝廷救济补助,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闹出起义民变来。但这时候朝廷只能一边派兵镇压一边安抚,而不是轻言弃地。有些事,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便会如腾河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钱钟亭赞同道:“陛下所虑甚是。先帝爷好不容易开创出如今无藩王的局面。何况,一旦分封,很容易造成尾大不掉。”西凉地广人多,水草丰盛,一旦分封,很快便能名正言顺地自成一体,不受朝廷控制。等到对方势力巩固,难保不会起兵造反直逼皇廷。
钱钟亭暗忖女皇既然叫了自己跟兵部侍郎,还有顾涛三人前来商议,大约心中是主张就此发兵,一举剪除凉王余孽的,于是又试探道:“陛下可是想永绝后患?”
长流并未接口,而是在背后加了个蜀锦靠垫,调整了一下坐姿,道:“秦风,你说。”
钱钟亭心中不由一凛,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犯了个错误。当臣子的想要讨好皇帝,难免就会揣摩圣意,只是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况且他方才所说,想必女帝心中雪亮,反倒是他小看了皇帝。
“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内政不稳,此时不宜发兵。”一顿,秦风又道:“何况,微臣掌管军中钱粮,不会不知道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此刻朝廷打不起这仗。长流没有经验,不知道打仗要耗费多少钱粮,但国库中到底还剩多少银子,没有人比她心里更清楚。先帝爷一生戎马倥偬,先后御驾亲征不下十余次,可说是荡平四夷,当年那些藩王也曾跟随他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爷在位时,大禹跟玳国的形势跟前世长流所经历的完全相反,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难保洛轻恒一家子还有命在。然而先帝爷穷兵窦武,把君家祖上积累的家底花去了大半也是事实。皇帝老爹又挥霍无度,两代人积累下来,留给长流的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补不了的大窟窿。
这些话其余三人未必不晓得,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相比兵部的两位,顾涛想的问题则比较实际而具体。因此他道:“且不论粮食供给如何,首先咱们目前的战马就不够。何况西凉战马是出了名的能跑,咱们的马脚力追不上人家。”有道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一旦深入西凉腹地,一个骑兵最好能配四匹战马,如此才能轮换着用,做到兵贵神速。
何止脚力追不上西凉马,就连耐寒性也远远比不上玳国的宗驰马。玳国较大禹以北,因而越发寒冷,养出的马不但耐力好,且能忍饥挨冻。前世洛轻恒之所以选在冬季发兵,并不是因为冬季适合打仗,而是无论玳国的士兵还是马匹,较之大禹的都更加善于在冬季作战。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过深冬短短一季便已直取大禹帝都。
其实长流早已安排凌照暗中派人以商贩的身份到玳国采购种马,但是此事现下她觉得还未有公开的必要。不过,即便将种马弄到了手,事情又会绕回问题症结所在。养一匹战马的花费,光伙食就要比养士兵超出许多。朝廷没有钱,什么都是空谈。所谓富国强兵,养军队首先需要钱。
秦风此时又道:“依臣的愚见,陛下何不试着效仿先帝爷?”
长流将茶盏放回案上,道:“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以入朝分封为饵,将聂湛一举成擒,杀了他永绝后患。”一顿,她蹙眉道:“只是,朕怕他因为有前车之鉴,不肯上当。”聂湛又不是傻子,他老子怎么死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她放走聂湛,只因为自己还未登上帝位,如今杀了聂湛,西凉便群龙无首,届时她再腾出手来收拾一些散兵游勇,将他们个个击破,再派人到地方上去治理一番,花个数年时光应当可以平定西凉。可前提是小王爷得先洗干净脖子让她砍啊……
顾涛思索片刻后又道:“陛下,玳国如今正当内乱,三皇子领兵一路杀向都城。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手来侵扰边境。不过……”
在场诸人都知晓顾涛在“不过”什么,倘若三皇子争位失败,那还好说,如若不然,他一旦称帝,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当今女帝名义上跟玳国三皇子可是有婚约的,届时既要推脱,又不能引发两国战争,恐非易事。
不过顾涛现下要说的倒不是这个,因而他绕开了这桩不该由自己议论的官司,接着道:“如果从嘉陵关抽调兵马西进,一路杀向西凉,打他个措手不及……此计是否可行,还请陛下定夺。”说到底,如今的尴尬局面跟他也不无干系,因而顾涛虽知此乃兵行险着,却是极有诚意请缨的。何况他当年曾经跟随凉王对抗邺,对西凉也算颇为熟悉。
“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就怕邺趁机入关。”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某种程度上,聂湛只要不造反,他起码对西凉百姓是好的。可邺就不是了,邺的骑兵一旦入关,必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自从被长流晾在一边,一直未曾开口的钱钟亭忽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爱卿请讲。”
“既然分封藩王不成,陛下是否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招安?”
“爱卿是说……”难道真的要娶聂湛么?这厮是她的杀母仇人不说,先帝爷还欠着他凉王府上下数百条人命。难保他不用“色杀”之类的绝招来对付她。就算她只把小王爷圈养在后宫之中,不宠幸他,难保这厮不会再瞅准机会故技重施,来个行刺什么的。而且,小王爷肯不肯嫁她还是个未知数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祸害。不过钱钟亭能说出这么个主意来,倒是有几分老臣谋国的意思在了。
长流沉吟片刻后道:“这样吧,秦风回去再同顾将军商量一下,先拟个条陈出来,算一算如果调集嘉陵关人马即刻西进所需的花费,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这招能否奏效,还寄托在洛轻恒需要多长时日夺位称帝。一旦玳国情势有变,则需立刻回防,而且军队一旦西进,聂湛必定察觉。届时,再想收复西凉便难上加难。
此刻殿中三位臣下都在暗忖:如果陛下眼下已然大权在握,能将地方上的兵马调动自如,又何愁西凉不平。
长流想的则是:眼下虽然还不能,但朕终有一天要做到四海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