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皇帝龙御归天后群臣须上表劝进,以请愿的方式请求新皇登基。新帝则一力推辞,表达对先帝爷的各种悲痛之情,矫情再三才答应走马上任。因此,虽然长流的皇位是抢来的,且皇帝老爹健在,亦不免依样画葫芦客套一番,所谓顺应国情是也。
钦天监更是展开合理想象,发表了逼宫当夜“太白经天,乃天下革”的马后炮观测报告,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乃“变天”的象征,是皇权更迭的前兆。
于是,登基典礼定在宣读传位诏书后的半个月内。礼部官员开始准备大典所需要的物品,例如御座一个,宝座一个,案子四个,云盘一个,云盖两个,水果,酒,香炉……
大典之前,华盖殿设御座于中,奉天殿设宝座、宝案、云盘、云盖,鸿胪寺设表案于奉天殿的丹陛上,承天门设宣读案和云盖,午门外设彩舆。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彩排当日,长流并未穿厚重繁复的冕服,而是身着玄色袍式常服走了一遍程序。饶是服饰轻便,一天下来,她都已经累得快散架。
作为新皇的寝宫,凤箫宫已经在短短几日内焕然一新。长流两世为人,如今重回儿时旧居,不免感慨万千。折腾了一整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头栽倒在龙床上。正要朦胧睡去,忽听旺财轻声试探:“陛下,顾小将军来了。”
“哦,叫他进来。”她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顾非进来的时候看见长流散发坐在卧榻上,雪白的脸上神情疲累,眼皮像是随时都会耷拉下来,不禁轻声道:“陛下劳累,臣来得不是时候。”
长流饮了一口茶:“朕日后怕是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唉,皇帝是全天下最苦逼的工种。她的案头还堆着小山一般的奏疏呢。
顾非听她抱怨,不禁微笑道:“陛下后悔了?”
长流摇摇头,整肃了神色看他:“百死不悔。”只要能改变前世亡国的命运,劳累些又算得了什么。
宫中言语忌讳,“死”字是万不能提的。她自己却不知道顾忌。方才的彩排顾非自然也去了,他虽知她素来意志坚定,却仍不免怜惜她豆蔻年华便要受这许多繁文缛节的约束。世人都道皇帝权握天下富有四海。却不知既然享了寻常人难享的尊荣,便要担起寻常人担不了的责任。
“顾爱卿有事吗?”
长流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倒叫顾非一时开不了口。
沉默片刻后,他才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何辰一家?”
“按国法处置。”治乱世需明刑重典,如今虽然不是乱世,但女主当国,势必要立威。何辰既是谋逆,家人必然要受到株连。否则人人都当她心慈手软,不免谁都要欺上头来。
长流见顾非抿紧了唇,又轻问道:“顾爱卿是来求情的?”听说顾家同何家私交甚笃,要不然何辰也不会在顾涛面前喝醉,抖出皇帝老爹拿母后挡剑的无耻行径来。
“臣不敢。臣此来是为了求陛下一件事。”
“你说。”说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给顾非升职加薪呢,最近诸事烦乱,都快忙昏头了。
顾非忽然重又跪下道:“臣恳请陛下答应让臣婚姻自主。”
“顾爱卿这是想从朕这里借一块免死金牌。说说你是想逃婚呢,还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怕顾将军不许。”应该是前者吧。
顾非不答,只是磕头道:“求陛下成全。”下一刻,他便看到一双骨骼纤细的玉足踏着绣满金龙的玄色宫鞋出现在眼底。
长流将他拉起来,笑嘻嘻地道:“不行。爱卿的婚事,只能由朕做主。”顾非身份敏感,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不过他如此恳求,定然事出有因,当与何家脱不了干系。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一句问得肃然,顾非不敢再瞒,只得道:“何家来人求家父为何家留下一条血脉。”
“这倒是奇了,朕的人居然未曾来报。”新皇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现在就按律问斩何辰一家未免与新帝宽仁的形象冲突,干脆延至登基大典之后。因此何辰一家只是暂时被下狱。
事实上,是何澄空故去娘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小姨前日登门拜访顾家,提出来的。当时那女子几乎是以死相挟,孟颜秋自知此事做不了顾非的主,便叫来顾涛应付。夫妇二人只得好言相劝将人送了回去,并未给出一句瓷实的话来。对方想得是很好,何家触怒新皇,如今只有立了从龙之功的顾家护得住。何况何澄空是一个女孩子,只要顾家此刻以儿女婚事出面求情,新帝应该会卖顾家几分面子,网开一面。
顾非深知顾涛与何辰原本私交甚笃,此次夺宫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他怕顾涛最终会答应,思量再三,才决定入宫请旨。
“是何澄空?”
见顾非点头,长流接着冷笑一声:“朕对她已经够宽仁了,齐王府几百条人命还未曾向她清算。”笑话,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顾非,怎可配给何澄空。别的不论,放一个对自己心怀怨恨的女人在顾非的身边,当她是傻子吗?
顾非此时亦得知当日何辰包围齐王府皆因何澄空一言而起,早已深感愧疚,此刻见她生气,便轻声劝道:“陛下……”
“你放心吧,朕才不会把你给她糟蹋呢。”这株傻海棠可不能给何澄空拱了去。顾涛若是答应,便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她当日所言已经保证了顾非前程似锦,但凡有点脑子,顾涛万不会结这样一门亲事给她添堵。
“多谢陛下。”虽知自己定是多想了,但见长流这样生气,顾非仍旧不免心中雀跃。
“你这样很好。”
顾非见她突然柔和了神色,又说自己很好,一时心突突地跳,只不敢问好在哪里。
幸亏长流已经兀自接了下去:“以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告诉朕。朕替你做主。”长流不知道自己刚上任没几日便有了一个帝王的自觉,潜意思便护短起来,将臣下的事主动揽上身。
顾非只望着她微笑,并不言语,心道:臣最难以决断之事实难诉诸于口,不过此事确实只有陛下能解。
旺财本以为顾非不过片刻便会出来,便一直在外头候着。见顾小将军进去寝宫许久,旺财一边盘算着到御膳房吩咐给陛下熬些补汤,一边又不免思量不知将来这宫里头会添上几个主子,倘若打起来,自己该当劝架呢,还是干脆溜之大吉。
登基大典当日,长流天不亮便被叫起梳妆。
正式的冕服仍是采用上衣下裳的古制,由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青色领素纱中单、赤舄等组成。上衣为青黑色,下裳为黄赤色,分别象征天地。上衣画有六种不同的纹样,而下裳则绣有六种不同的纹样,合称十二章纹。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领、袖口、衣襟侧边、裾都为本色。十二文章各有象征。日、月、星辰代表光辉,山代表稳重,龙代表变化,华虫代表文彩,火代表热量,粉米代表滋养,藻代表纯凈,宗彝代表智勇双全,黼代表决断,黻代表去恶存善。
总之,这是一款集所有人类智慧的衣袍。再加上大小绶带、玉佩以及大带,每行一步环佩叮当,好似移动钟磬。全部穿戴妥当后,长流只剩一种感受,皇帝不是人当的,她快被这一款厚重冕服给闷坏了。
鸣钟鼓后,由车架、侍卫、仪仗,无数旌旗、扇、盖,还有无数被驯服了的野兽,如大象、老虎、狮子等等组成的新帝卤薄于奉天殿丹陛、丹墀上恭候新帝大驾。
长流则在奉天殿丹陛上拜天,行五拜三叩头大礼。再起驾至奉先殿向无数列祖列宗一一行过五拜三叩头大礼。直到长流觉得脖子都快磕断了,冕冠上的十二道五彩垂旒玉珠直晃得她眼冒金星,才终于拜完。不过,无论如何,见到母后总是欣慰的。她终于兑现了重生后在母后灵前的誓言,这一世要好好活着,自珍自重。
与此同时,各具朝服的文武百官入丹墀,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两侧,等新帝和各路祖宗神仙沟通完毕后起驾华盖殿。
之后,长流开始在华盖殿接受由鸿胪寺官员引领而来的八百名大典执事的跪拜。礼毕,赞各供事“奏请皇帝升殿。”长流则由中门出,御奉天殿。
方一坐定,便听殿外净鞭声响起。由顾涛亲自卷帘,鸿胪寺赞引领百官行五拜三叩大礼。
恭为天吏以治万民。御座上的少女身着象征君权神授的冕服,头戴冕冠,端坐接受百官朝拜。冕板前圆后方,象征天圆地方;上涂青黑,下涂黄赤,象征天玄地黄。长流明白,眼前的玉珠喻示着岁月流转,而前低后高的冕冠,则时刻提醒着天子应对百姓关怀,这才是“冕”字的本意。自今日起,她肩负一国之责、千斤重担。
百官行礼朝贺完毕后至奉天门外,面北而立,等候翰林院官员在传位诏书上用宝。鸿胪寺奏请颁诏后,翰林院官员将诏书交给礼部官员置于云舆中,由云盖导至午门。再由高胜宣读诏书,宣布新帝身份,改年号为晞元。
至此,一代女主皇朝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