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知怎么就拿到了咱们的人跟禹国大臣来往的书信,到皇上跟前狠狠参了殿下一本,说殿下迎娶禹国公主,意图勾结外邦,篡夺玳国皇位;还说殿下长期以来拥兵自重,故意拖延与禹国的战事,白白耗损朝廷人力物力,其实早就暗通敌国,以至久战不下。此次殿下答应的那三万匹战马的聘礼更被太子拿来大做文章。这会儿,皇上命殿下即刻返京的旨意只怕已经在路上了。”田蒙跟随洛轻恒身经百战,眼下虽不至于全然乱了方寸,但此刻亦是忧心如焚。三殿下不在京中,太子自然想如何构陷便如何构陷。然而,倘若此时返京,无异于自投罗网任人鱼肉。皇上只要派一队人马,等三殿下一入关,便一路将他押解进京,而后给三殿下随意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洛轻恒的几个亲信皆齐齐跪倒:“请三殿下早做决断。”
洛轻恒剪手轻声道:“如今只有兵行险着了。”
“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
“对,趁着殿下您手中的兵权还在,咱们干脆一路杀回京城去。”
“即刻启程。”
“是。”
待那几人出去布置安排,田蒙这才担心地道:“按眼下的情势,殿下您就是带着禹国的和亲国书回去,皇上也必定不会准的。如今婚事受阻,公主那边要如何交代?”田蒙总觉得三殿下对这位公主态度不一般,甚至是极在意的,不然也不会连礼物都亲自挑选。
洛轻恒自嘲一笑:“如果此次本王还留得命在,他日这国书便由本王亲自盖印,岂不更好。如若不然,只怕……”只怕那人更高兴些。
“那殿下要不要派人通知一下公主?”
“不必。她自会前来送行。”
洛轻恒的手下都是行军打仗出身,皆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整装待发。他只随意知会了一声同来的文官使臣,说是不敢让圣上久候,要提前两日返京,他自己先行一步,其余人不必星夜兼程。
一行人一路纵马疾驰,到了郊外的官道上,远远便看见正前方一队身着红衣的人马一字排开。待奔至近前,田蒙这才看清拦路的正是迎接他们入城之时见过的女子卫队,而领头的那位自然便是齐王殿下。
一骑黑马飞纵而出,洛轻恒的玄色衣袍被迎面而来的长风卷成了流利而去的波澜。他一直奔到红衣少女的身旁:“既然来了,就送我一程吧。”
长流未答,脚下夹紧马腹,扬鞭掉头跟上。
一时间,二人双骑并行,马蹄声密如鼓点。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箭一般疾射而去。两队人马亦紧随其后。
二人的马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宝马,此刻遇上了劲敌,皆撒开四蹄狂奔。不过片刻,二人已经同身后的两队人马远远拉开了距离。
身旁少女的红衣被风鼓成一朵随时会流散的飞云。洛轻恒忽然伸臂抓向长流红衣映衬下显得异常瘦弱纤细的肩膀。
洛轻恒这个动作,不要说是跟在长流身后的楚玉凤,便是田蒙都没有料到。女子亲卫队里有几名看得真切的更是立时惊叫出声。
然而马上的少女只矮了矮肩,便巧妙避过。她自洛轻恒出现在视野中起,就一直在防备着。
洛轻恒见一击落空,倒也并未吃惊,反道:“跟我去玳国吧,我必不会再负你。”
长流怒极反笑:“洛轻恒,你就当我生得这般贱。”她一早就知道了,这厮前世夺了她的命去还不够,今生也肯不放过她。前世她直到十七岁,他才来提亲,今生提早了三年之多。再看他言行举止,只怕也知晓此次花言巧语不管用,因而在她面前省去了前世的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不然凭他这般人才,上门送礼怎会无话可说。今日相送,不过来确认一番罢了,不想他倒先承认了。
“我知道你恨我。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不好吗?”话音未落,他已然脱开马背,飞身而起,借着马势的冲力向长流斜扑了过来。
“洛轻恒,你疯了!”
“我是疯了!”喊出这句话,他竟觉得心下有几分快意,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二人就地滚下一旁的斜坡。
到了这会儿,长流倒也佩服起洛轻恒来,这厮的戏码是一套接着一套,不带重样的,堪称影帝中的影帝。便是此刻,他还记得用双臂护住她的头。
待二人终于止住了下落的冲势,长流立刻挣出他的怀抱,低眉冷笑道:“怎么,你此番想带我回玳国,是打算拿我的血替你洗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既然已经挑明了,谁也别想糊弄谁,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洛轻恒不答,目光好似在草丛中搜寻什么。片刻后,他拾起落在几步之外的一个手掌般大的卷轴,纳入袖中,这才转头看向长流,道:“是。你既设计害我,我当然要拉着你一同赴死。”言罢,他竟微笑起来。那笑染了两世沧桑,竟不像是一个才弱冠的年轻人的笑。
凌照将江淮从孟复那儿盗来的书信送到太子的谋士手中,让太子同洛轻恒狗咬狗。此刻干掉洛轻恒非但会使之前的谋划前功尽弃,而且还会落人口实,给玳国向大禹发兵的借口。再加上逼宫在即,无暇腾出手来对付玳国,只能先让他们内讧去。这厮既已同大禹“勾结”,此刻自然不能死在大禹,若非如此,她早就动手了,更何况还有顾非这一笔账要清算。她就是要让他“风光”回到玳国,尝尝声名狼藉锒铛入狱的滋味!
下一刻,洛轻恒已经缓了语气,轻声柔和道:“长流,跟我走吧。我既当众答应你此生再不碰第二个女子,一定会履行诺言。”前世她就好大的气性,不过翻了别的嫔妃的牌子,她便待他一日比一日冷淡。
“长流,不许再吃冷的东西。长流,落子无悔,你又耍赖。长流……”前世,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叫她的名字,她必然无所不允。
长流忽然扬眉冷笑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洛轻恒,你当我稀罕?”
沉默片刻后,洛轻恒才道:“你已有了新的糖人,自然不稀罕了。”他这话说得极淡,让人听不出一丝心绪,甚至面上仍挂着淡淡微笑。
“别说你是因为妒忌才派人杀他的。这么下乘的手段,不像你的手笔。”这厮故意让田蒙用专用的钨钢箭头,生怕她不知道是他派人下的黑手。
洛轻恒猛然抬头,直直看入她烟墨一般的眼瞳,轻而坚定地道:“我是。”随即,他走近几步,温言笑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头上沾着草,身上衣裳也脏了。”边说边作势要替她拍去身上尘土,就好像前世偶尔流露的宠溺一般。忽然,他双手去势如电,手掌已作二指并出,眼看就要触到长流红色的衣袍。
电光火石间,一枚箭羽从身后破空而来,直向他后颈凌厉逼近。洛轻恒反手一抄,二指夹住来势迅猛的箭头,轻道:“你果然有后手。”
“你走吧。”只待他日兵戎相见,如果这厮回去之后还有命在的话。
身后马蹄渐近。洛轻恒不必回头,就已经知道她事先安排的人包抄聚拢了过来。
江淮跳下马背,奔下斜坡,一边仗剑而上,一边焦急道:“殿下,您没事吧?”
长流摇摇头,看向洛轻恒:“把婚书留下,我放你走。”这东西留在那厮手中终究是个祸害。
“婚书我已经派人送回玳国去了。”一顿,洛轻恒索性无赖笑道:“不信,你亲自来搜。”
长流当然不信他的,闻言蹙眉道:“刚才你拾起来的是什么?”
他竟大方从袖中取出卷轴,递了过来。
长流狐疑接过,展开卷轴。画中女子身穿杏色梨花曲裾裙,在花海之中回眸而笑。看纸张微有些泛黄,像是有些年岁了,落款上的日期却是曦和十一年。
那上头用行书提了一句词——“长沟流月去无声。”前几个字皆如风舞琼花,泉鸣竹涧,笔格遒劲气势纵横,唯独到了“无声”二字,气韵却徒然断绝,倒像是笔力不济难以为继。
长流看罢掩卷轻叹:“你也说长沟流月去无声。”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做旧了拿来打动她的道具,即便真是他前世作的,又如何?明月随水流,往事尘埃落。
前世,他替她庆生,九重宫厥飘落了一整夜的笛声。后来她作了一幅画,画中男子站在晨曦微光淡淡映照下的杏花树下吹笛,玄色衣袍上落满了粉白香雪。画上也曾提着一句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洛轻恒见她眉宇之间划过一抹绝决厉色,跟前世跃下宫墙之前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待他飞身去夺画,已然来不及了。画卷顷刻间散作纷扬雪片,如同前世那一纸婚书,落了满地残碎。
下一刻,他听到她冰冷讥讽的声音:“洛轻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便是做戏也该像样些。”从前她死在他面前,他都无一丝动容,现如今倒来抢这一幅画。天大的笑话!
“江淮,替本王送三皇子一程。”长流不欲再同洛轻恒纠缠,足下灌力,两个起落,已经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洛轻恒望着那一抹飞速流去的彤云,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