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都是南方家常菜,因请的师傅是湘西当地的,做出来的口味也偏清淡。海蜇拌香菜,酱牛肉,鲜蘑龙须菜,丝瓜毛豆,樱桃百合,盐水白米虾,鲫鱼豆腐汤。
长流亲自替江淮和顾非倒酒:“委屈你们陪我喝这个。”辛辣的酒容易上头,她现在醉不起。
顾非抿了一口,只觉糯米酒甜入五脏六腑。
江淮用筷子指着面前的樱桃百合笑道:“殿下,这盘田鸡腿该不会就是用那日咱们上堤顺道捡回来的青蛙做的吧?”
长流笑道:“是啊。”
顾非实在很难想象长流捉青蛙的样子,不由一笑。
长流夹了一筷子白米虾放到小碗里:“要不是没这功夫,本王还想亲自去捞虾捕鱼。”
江淮闻言不由心道:殿下心怀天下,确实享不得这些田园野趣。
顾非盛了一碗鱼汤,正待推给长流,江淮却插言道:“殿下只喜欢喝汤吃豆腐,不吃鱼的。”
一旁伺候的旺财不由暗自点头:江侍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殿下确实待谁都只吃豆腐,不吐骨头。
长流见顾非拿汤碗的手一僵,当即温言道:“没关系,我喝汤就是了。”
接着三人又说了些湘西风物,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雨收云散。月华如练。
一道影子轻轻纵上琉璃瓦。
“刚去你院中,却不见人影。原来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赏月。”江淮不顾瓦上湿漉,在顾非身旁坐下,递过手中行军时用的酒囊。
顾非毫不客气地灌下一大口。一团火顿时滚下喉间,是正宗的烧刀子。
“我这酒不及殿下的酒好喝吧。”
顾非闻言侧过脸看向江淮:“你都看出来了。”
“好小子,本想诈你一诈,没想到这么爽快就认了。”江淮取回酒囊,亦灌了一大口下去。
沉默片刻后,江淮又道:“你这看的不是月亮,是殿下吧。”
顾非默不作声。
“你看殿下的眼神跟我爹想起我娘的时候一样。”一顿,江淮又道:“我娘会替我爹裁衣裳,做小菜,做尽世间所有贤妻良母会做的一切。所以我爹至今都还念着她,从未想过要续弦。”又闷一口,江淮盯着顾非的眼睛肃然道:“可这些事殿下一件都不会做。她不是一个会守着男人的女子。”没有人比江淮更清楚长流每天都做些什么,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真的能手握天下,那她要操心的事只有更多。
江淮把酒囊往顾非手中一塞:“所以,聪明人只会看月亮,但不会想着把月亮摘下来。”说罢他敏捷地跃下屋脊,想着回屋后要将长流吩咐过的事梳理出个轻重缓急来。
次日。
顾非起身的时候虽未日上三竿,但已经天色大亮。
他苦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空酒囊,觉得脑袋有些沉,一推窗却看到旺财站在外头。
“顾公子,您醒啦。殿下一会儿要去洪村,问您有没有兴致一道去?”
“告诉殿下,在下稍作洗漱便同往。”
洪村顾名思义与洪水脱不开干系。此处不一定人人都会种田,但个个皆会撑船,且是那种可以走街串巷的小舟。因朝廷几乎每年都拿此地来泄洪,一到汛期,家家户户便都会自觉将一楼的房舍收拾一空,只在二楼生活起居。
顾非荡舟越过一户人家,见门口树上拴着一只小船,便笑道:“江南水乡臣南下一路上也见识过,却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全村人都在水上生活。”
他也不认得路,只往人声热闹处去。果然,小舟转过一个弯便见到了酒家的招牌。
只见楼上窗户里忽然探出一个后脑勺来,吆喝道:“来一个冬瓜。”
立刻便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艘小船先后荡过来。后来的船家见生意被人抢了先,却也不丧气,只等在一旁。
果听先头迎上的船家道:“冬瓜没有,西瓜要不要?”
侯在一旁的船家摩拳擦掌正待挺舟上前,不想那酒楼里头的人道:“诶呦,正喝着冬瓜汤呢。叫错了,要的就是西瓜。来两个。”
船家二话不说抛了两个圆滚滚的西瓜上去。
长流看得既新鲜又有趣,不禁失笑道:“这也算歪打正着。”
再往前行舟,一路看到好几艘载着各类货品的小船走街串巷吆喝叫卖。还有船家专门做载客生意的,却跟别处摆渡不同,只以时辰记,有些人自家小船一时不凑手,便雇个一天半天出门办事。
顾非选了一处看着齐整些的酒家靠了过去。两人方踏上半截泡在水里的木楼梯上楼,便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给了一个带号的小木牌。二人见那小厮跳上船,撑着小舟绕到酒楼的另一边,这才知道原来酒楼还有专门供客人泊船的地方。
因离饭点还差着一刻,唯有的两个雅间都空着。长流要了两面带窗的一间,叫了一壶荷叶茶,又做主点了两碗鸡汤面外加炸藕饼、炒苦瓜。
茶自然上得最快。
顾非一边执壶替长流倒茶,一边道:“殿下对这些民间吃食倒熟悉。”她今天也是一身男装,看着倒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出来游山玩水的。
长流笑道:“本王吃遍京城无敌手。”
“殿下好口福。”顾非被她逗笑,一顿之后问:“江淮呢?怎么不一道来?”
“我派他出去办事了。前几日无意中发现了一处绿石矿,正在招募工人开采。”其实她天不亮就跟江淮一道出去过。绿石也是《水经注》上有记载的,长流只不过留心派人勘察了一番,居然真的就找到了。
长流明白顾非不是读书人,只怕不知道这绿石的好处,于是又解释道:“这种绿石质地细润坚实,泼墨如油不损毫,书写时流利生辉。又因砚石湿润,呵气成珠,将磨好的墨贮于砚中,经月不涸。”这种砚石还有一个说法:肌理细润而坚密可谓之“道德高尚”;发墨快而不损笔毫可谓“才能出众”;滋津润朗贮墨不干可谓“品格高雅”;绿质黄章,色泽雅丽可谓之“容貌灵秀”。因此开采出来后,长流准备请能工巧匠细细雕琢,再送给****棠一块,把黄鼠狼的“德、才、品、貌”都夸到姥姥家的姥姥家。
听她这么详细一说,顾非依稀想起来这正是京城那些文人雅士争相求购,却千金难得的绿砚。
噔噔一阵脚步声,小二将鸡汤面端了上来。
面的品相极好,金黄色的油泡浮在清澈的汤水上,绿油油的葱花漂在上头。
其他菜陆续上齐。
吃着吃着外头却飘起了零星小雨。
顾非看了看天色,轻道:“臣这次来,没有耽误殿下的正事吧?”
长流摇了摇头,细白牙齿咬断面线,片刻后才道:“怎么会呢。你来了我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顾非闻言微微一笑。
吃罢饭,二人出来的时候仍旧艳阳高照,清亮雨线在灿烂日光中不疾不徐地落着。
小厮取了木牌,片刻便荡回了二人的小舟。
转眼间小船已拐入一处小巷。沿街人家摆在走廊上的紫色、白色鸢尾开得一片焕烂。
长流忽道:“这雨下不大,一会儿就要停的。不如你也进舱里来,等雨停了咱们再回去。”
顾非依言坐进舱中,一时无话。
又过片刻,他一转头却发现长流已经横卧着闭上了眼睛,显然睡着了,不禁心道:她真的太过辛劳。
船身轻轻在绿水波澜中漂摇,水纹折射出的金波映在舱中少女细白如珠玉磨成的脸上。少年轻手轻脚地起身出舱,将小舟荡到背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