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漕河,牵六省,挽五江,吞咽着千年的岁月长河。无数人挖沟济渠,以血肉之躯开通了这条南粮北调水路命脉。漕运鼎盛时期,仅运往慕云的漕粮便达四五百万石之巨。
虽然不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但船只靠岸,眼前舳舻千里,帆樯蔽日的壮丽景象仍旧令江淮感叹不已。
莫行柯兴冲冲踏入船舱,道:“总算找到了老六。江兄弟,咱们快走吧。”
二人下了船,只见漕船首尾相连地停泊在码头的土石坝上,几个军粮经纪站在漕船上验粮收粮。扛夫多如黑鸦鸦的蚁群,排着队将装好的漕粮扛上岸,负责押运的漕军则离开漕船,准备上岸松快一番。漕粮过斛时拖长声调的报数“唱斛”声此起彼伏,运河里停船起渡的号子声,混杂着纤夫近乎哀鸣的吟唱,构成了一片喧嚣热烈的繁华天地。莫行柯来不及跟码头上的一干熟人打招呼,便翻身上马,直奔长街。
老六自劫船事件后便颇受漕帮照拂,一直在津哲周边商户林立的酒楼里帮忙。他见了江、莫二人倒也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二位有什么用得着老六的地方,尽管开口。”
莫行柯见老六并不在平日做伙计的漕帮旗下酒楼见他们,却特地约在巷子尽头市口不佳的店堂里,便寻思着他应当是真心相帮。
江淮替老六满上一杯酒,道:“不瞒老哥你说,这次朝廷丢了一批粮食。前方战事吃紧,这可事关我大禹命脉。”
老六乍然一听之下,手腕不由一颤,轻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二位既看得起我老六,我自当竭尽所能。”
莫行柯也不同他绕弯子,干脆地将军粮密符扇拿了出来,道:“您先瞧瞧这个。”
老六将方才洒出来的酒水擦干净,小心接过密符扇,细细看来,忽然眸光一聚,道:“这批货可是在通州出了差错?”
江淮跟莫行柯即刻对视一眼。这把密符扇,莫行柯曾派人送出去让几个信得过的军粮经纪瞧过,几乎众口一词,都说这把扇子是赝品,因为上头的密符一路至通州都是伪造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不知道货到底在哪一站出了问题。现在想来,通州是船只抵达津哲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卡,而货一到津哲,入库的时候却发现掺假,那问题很可能就出现在通州。不然这件事应当在通州之前就爆发出来。
所有的漕船一到码头,首先要汇集在一起,经过挂单、验粮、收粮、入仓、回空等一整套交粮程序的检验。负责验粮收粮的就是军粮经纪,在十步之内必有衙府的漕运码头上,军粮经纪算不上官员,只能归入有一定执法职能的事业编制人员。庆帝在朝时,大禹共有军粮经纪三百余名,长流主张整顿漕运,精简为一百名。
军粮经纪的执法凭证便是老六手中这把军粮密符扇,凭此扇才可上船验粮收粮。一百个军粮经纪,谁验收哪帮哪船的漕粮,运粮时走的旱路水路,入的是哪个字号的仓廒,都有据可查。功能好比现代商品上的条形码。每个装粮的口袋上,负责验收的军粮经纪都会用“福炭”画一个特殊的密符,称为“戳袋”。漕粮收兑一旦出了问题,理论上只要看一眼粮袋便可一清二楚。
老六手中展开的扇面上密密麻麻画着分别代表一百个军粮经纪的一百道密符。这一百个密符在两面宣纸扇面上排列开来,便似一幅疏密有致、布局精美的书画作品。一面五十个密符,每个密符下面分别写着一位军粮经纪的秘密代号。代号不显姓名,而是诸如罗锅、黄猫、黑子等等的化名,这种措施是为了严格保密,让外人难以参详其中的奥秘。
老六果然沉声道:“如果我老六还未老眼昏花,这把密符扇是假的!”见他二人并未如何吃惊,料想早已知晓,老六便继续道:“这上头的密符一路到了通州全都是假的。”
江淮对漕运不甚熟悉,因而虽然焦急,也只耐心听着。莫行柯则不同,他一皱眉,轻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个月通州有个经纪告老还乡,由他儿子顶替。”按规矩,军粮经纪该当由坐粮厅挑选,并规定三年一轮换。可因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多数的军粮经纪都是世袭的。军粮经纪可是大大的肥差,甚至有人考上了秀才举人还屈尊执掌密符扇。民间有言,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每收兑一石漕粮,运丁付给军粮经纪二十文银,仅此一项光明正大的收入,除去所有开销,净获白银达两千两之多。这还只是一般的军粮经纪,这一百名军粮经纪按《千字文》排列,排在首位的“天”字号,是军粮经纪的“领家”,“领家”下面还有“头面”,他们的收入要远远高于普通军粮经纪。
便是普通军粮经纪,也有的是手段捞油水。漕船一路上栉风沐雨、击涛搏浪,漕粮难免有所损失。一是浸水潮湿霉变,二是沿途应付名目繁多的盘剥,银两不够只好偷卖漕粮。漕粮少了便要掺假使假,造假的手段不外乎掺杂沙土、石灰、糠秕,等等,或干脆用五虎、下四川、九龙散等中草药使其发胀增色。
老六继续道:“收兑漕粮的标准是干圆白净,无潮湿无杂质无掺假无散碎。吃这口饭的把手往漕粮里一伸,就知道干湿优劣。这些造假的漕粮要逃过军粮经纪的火眼金睛,唯有使银子蒙混过关。照二位说的情况,粮食掺假严重到了那样的地步,即便是新手也断没有瞧不出的道理。”
莫行柯如何不知着里头的猫腻,银子用足了,不但能验收合格,还能在过斛时做手脚,一船漕粮能多量出几十石百余石。反之,银子使不到,不但质量无法过关,同样一船漕粮还能少量出若干。办法是众人皆知的,用斛过粮,斛满了再用踢倒山的大头靴踢上几脚,斛里的粮食便塌陷下去,这叫“踢斛”。收粮时斛该不该踢,踢几脚,用多大力气踢,全凭斛头的心思。“起米过斛”要用一只刮板,粮食装入斛之后用来刮平。斛平斗满乃为公平,因之要求那刮板一定要绝对平直无误。而军粮经纪手里的刮板多是月牙形的,刮斛的时候,月牙朝上斛面是凹的,月牙朝下斛面是凸的。这一凹一凸的差别叫做“淋尖”。“踢斛淋尖”是常见的“漕弊”手段。
可这次的事不同往常,谁都知道这批军粮监管甚严,要是敢顶风作案,掉脑袋都算轻的。莫行柯道:“那人我已连夜派人搜捕,至今下落不明。”
江淮忽然插言,道:“我二人冒昧来找老哥你,想必您也知道为着什么。”
老六一叹,道:“这我明白。漕帮确实对我有恩。不过,”见对面二人神情紧张,老六便不再迟疑,下定决心道:“不过此事我却不可袖手旁观。”当初长流南下治水,老六为的是漕帮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如今国难当头,他虽为匹夫却亦有责任。
莫行柯略略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有何良策?”
老六几将额头上的皱纹笑出一个“六”字,低声道:“我虽然不知粮食在何处,却知道沈梦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