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流出京后,慕云的朝局向来是外松内紧。表面上女皇已经不再公开路面,只允许少数几个内阁成员晋见。实际上,以****棠为首的议事堂没有一时一刻懈怠,只希望齐心协力平稳熬过大禹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劫难。
议事堂内,韩毓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中,不时从手边堆着的十七八本厚厚的账簿中抽出一本来翻阅,而后蹙眉思考片刻,拨弄几下算珠,继续埋头苦写。颜青涵在一旁只有端茶递水打下手的份,心里琢磨着好好的一个小书生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女皇陛下生生迫成了账房先生。话又说回来,掌管调派天下钱粮,这差事哪里是一般人做得的。一开始,粮饷三人组以兵部秦风为首,户部尚书郑观潮为辅,韩毓只是小书童,充其量也就做个笔录。后来那两人发现韩毓对数字和地理概念特别敏感,对地方上各类仓库的位置以及储存粮食的种类数量几乎过目成诵,待他熟知了各种粮食五谷的具体市价后,对倒买倒卖的事也就轻车熟路,天生是块搞投机倒把的好料子。渐渐地韩毓成了统筹规划粮饷的人,也幸亏秦风和郑观潮二人都是实干派,并不妒贤嫉能,也不怕韩毓抢功冒尖,三人才能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配合默契。
调派粮饷除了户部、兵部通力合作外,御史台在放仓入仓的过程中亦起到监管的作用。所以司徒常胜最近也经常熬着一把老骨头,陪韩小账房在议事堂OT。
旺财进来的时候,看见韩毓一脸憔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心说顾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回头陛下回来若是看见韩公子好好一个水当当的白面小书生给熬成了人干,还不把自己扒皮泄愤,嘴上却道:“韩公子,颜大人,楼相在里头吧?”
韩毓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在。”
旺财打过招呼,一溜烟进了里间值房。迎面便听见****棠一连串的干咳,咳得仿佛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似的。旺财想起梁念起嘱咐的话,心中不由一惊,忙小步快跑上前,一边轻拍****棠的背,一边将温水递上。待他喘息稍停,旺财这才恭恭敬敬递上茶盅道:“相爷,您先歇歇。这是陛下临走时特意吩咐过的,冰糖雪梨水,加了点川贝。”
旺财见****棠只饮了两口便放下茶盅埋首公文,心中一叹,也不好多劝,只能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心里盘算着赶紧回去炖些养颜补品给韩毓送来。
宫门落锁前,****棠递上勘合,一出宫门便上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轿子在古玩一条街停了下来,****棠进了一家玉器专卖老字号。伙计见是熟客,又是这样的身份,赶紧迎到二楼贵宾包房便退了出去,让掌柜亲自来接待。
掌柜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端方的中年人,手中捧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落座的时候他手势娴熟地将匣子打开,示意****棠看成色。见****棠表情纹丝不动,掌柜的亦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茶水,道:“楼相非凡俗之人,金玉之贵在您眼中贵不过百姓社稷。不过,这块玉稍有不同,楼相再仔细看看。”
****棠取出匣中那块成色无双的白璧,轻轻翻转,这才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竟然是洛轻恒的笔迹。
掌柜的见****棠微微侧过头似有所动,才接着点头笑道:“不错,此乃我主亲笔。主上一直很欣赏楼相的才华。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禹吏治腐败,内忧外患。楼相何不顺势而为,择良木而栖。”一顿,掌柜的又道:“对百姓来说,长痛不如短痛啊。”
眼下战乱已经不可避免。如果禹国死撑下去,不过是拖时间罢了。打仗的粮饷只能靠盘剥百姓而来。随着战争的加剧,流民、饥荒、瘟疫都会随之而来。无论什么样的战争,对百姓来说都会是毁灭性的灾难,只有尽快结束战争,百姓才能休养生息。
****棠出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家臣抱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旧木匣子。一身常服打扮的江淮直到目送****棠上了小轿,这才习惯性地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放得凉透了。又坐了片刻,他才满怀心事地走出玉器行斜对过的茶楼。
两日后,聂湛里通外敌放邺入关的消息传到慕云。****棠公开上疏,建议女皇令驻守嘉陵关的顾凯调派一队人马火速赶往古浪峡围追堵截邺的骑兵,守好大禹西北门户。顾涛则激烈提出反对,认为此举太过冒险,一旦向西凉派兵,这支军队很可能受到邺和西凉叛军的两面夹击,更坏的结果是造成嘉陵关兵力不足,使得玳国有机可乘。至此,朝中意见彻底分成两派。正争论不休之际,玳国使者送来曦和帝就要迎娶黛郡主为妃的喜报。这一消息使得北方战局越发扑朔迷离,难以决断。
雪上加霜的是,汾阳几乎同时传来消息,聂湛叛军首战便大败由顾非率领的军队。朝廷出师平叛不利,折损人马过万,全军士气低迷。
此时女皇终于做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决定。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也实在无暇顾及邺。
顾凯站在城楼上远眺西风肆虐下不斜不灭的狼烟,捏紧手中女皇陛下的亲笔手谕,道:“顾怀听令,速带两万人马前去支援汾阳!”
“末将接令!”顾怀索性骑马下了马道,以求尽快传令集结部队开拔。
集结号吹响后,顾怀回到自己的黄土屋,将惯用的长枪抄在手中,把几件换洗衣裳揉成一团打包。听到脚步响动,顾怀回头道:“哥,你怎么来了?”
顾正凝肃道:“阿怀,此去汾阳,你一定要保护好陛下。”
顾怀冷哼一声,道:“哥,她不是最信任她的小情人吗。怎么,这次打了败仗,倒要来求咱们。”
“休得胡言对陛下不敬!”
顾怀见大哥少有地疾言厉色,遂把满腔不屑给咽回肚子,放软了口气道:“哥,您放心,我知道轻重。眼下这个节骨眼,绝不能让陛下有失。”他虽瞧不上顾非凭着与陛下有私就一路平步青云,但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他顾家已经出了一个笑话,不能再让顾非成为第二个。
顾正知道顾怀的心结,顾轩再怎么不成器,毕竟与顾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而顾非是庶子,却因为从小就在嘉陵关磨砺,后来又立了从龙之功,在军中威望自然高过顾怀和他自己,顾怀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顾怀潜意识认为顾轩长歪了跟顾非脱不了干系,对顾非多有抵触,连带着心底里对陛下也诸多不满。
顾正也知道顾怀的心结靠三言两语是解不开的,便道:“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保证,去了汾阳之后一切都要听从陛下调遣,你小子要是敢擅作主张,不用陛下发落,哥第一个拿军法处置你!”
“哥,我听你的。”
顾正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多说无益。他回到城楼上,向下俯瞰内城正在集结的军队,对顾凯道:“爹,要不咱们别藏着掖着了,跟阿怀讲明白吧。”
“不可。你忘啦,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
“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吗?顾正不再言语,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的沙尘,心知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