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阳外障雄关,内倚天堑,进可御敌,退可固守。因群山环绕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故而被称为大禹北方的第二道天然屏障。
天色微晓,四方云动。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行在绿挂垂壁的山隘间。
长流骑在马上,任凭山间携云而来的激荡长风振起她身上的玄色斗篷,身旁绣着金龙的皇旗亦随之猎猎而动,响成一片。
山道两旁苔蕨形成的垂挂,如同青碧帷幔,将棵棵白杨凸显得越发郁郁苍苍,绿沉如墨,几要融于流淌在山间的晨曦雾霭之中。
取道蜿蜒,峰回路转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群山连绵,潜龙似的起伏于茫茫烟水一般的晨雾中。满目苍冷悠远。
江山如画,如画江山。
“陛下,前头就是藏云洞了。”顾非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自然成了最好的向导。
“咱们一会儿一道去看看。”
“还是派一队人马先去查探一番,咱们再进去。”
长流遥遥头,显然对顾非的过分小心不以为然,笑道:“不是说寻常人根本找不到洞口么,没事。”
藏云洞也叫藏兵洞,传说太祖造反那会儿就是因为走了****运发现了这个洞,把人都藏在洞里,然后依靠天险和出其不意才以少胜多,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来因为一次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山上滚落的石头将洞口封死了。传言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只不过后人能找到的洞只能容纳几十人,而并非传说中能隐匿数万人的山洞。
通往藏兵洞的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甚至只容一个马身通过。山间云雾缭绕,视野有限,长流的骑术虽佳,却因从未来过此地,到了岔道口难免迟疑。她遂转头对顾非笑道:“卿与朕共乘一骑吧。”
“是。”
长流也不见顾非如何动作,下一刻就感到身后之人气息可辨。顾非靠长流极近,近得连她耳廓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楚,只觉怀中之人无一处不可爱。
“朕不认路,缰绳就交给你了。”长流说罢便松了手,软了身子,索性靠在他臂弯里。
顾非知她昨夜看了许多奏报,外加连日来风餐露宿,岂有不累的道理,双臂便不由自主环紧了些,轻道:“累不累?”
长流老实地点点头。顾非见她白玉一般无暇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态来,表情又是故作委屈的样子,一时不知该怎样爱怜才好,不禁倾身向她的额头亲去。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才低低地道:“请恕臣冒犯陛下御体。”
长流却侧身伸臂勾下顾非的脖颈,以唇相就,却是一触即离,随即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这样就不冒犯了。”她自觉得逞,便得意地回头,却发现纵马驰骋疆场数年的顾小将军此刻连缰绳都不会握了。
又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隐隐可以听见前方潺潺的水声。而后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挂大约三丈来宽的水幕。
瀑布却已是山路的尽头,显然此处便是入口。
四周水花飞溅,湿汽弥漫。长流笑道:“原来是水帘洞。”
顾非点点头:“其实开挖的时候是从山的另一头开始的,不想却通到了这里。”
二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背,顾非拉着长流的手,看准水珠最疏落处,一个纵身便钻了进去。
水帘之后是一道长廊,一下子阴凉了不少。二人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天光大亮,置身于群山环绕的盆地之中。
长流抬头环顾四周,道:“原来所谓的藏兵洞其实并非在山腹里,只是一般人找不到入口罢了。”
顾非点头道:“咱们占了这里,算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一点,一定要等到似今日这般大雾的天气才能动手。”
“嗯!”
“陛下可担心?”
“朕如何能不怕。”这话说出去未免影响士气,只是在顾非面前,长流觉得没必要掩饰什么。
顾非忽然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标准利落的军礼,而后用双手将她的右手拉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大声道:“天佑我大禹,此战必胜!”
一时间,山谷之中“此战必胜”回声不绝。
长流受他豪气感染,亦朗声道:“是!此地乃是朕先祖的福地,亦会是朕的福地。我君家列祖列宗都会保佑朕的。”
二人遂又绕着盆地四周转了转,大概熟悉了一下地形。顾非特地带着长流又走了一遍另一头的出口,要不是有他这个向导在,寻常人一旦入山,极易在云山雾海中迷失方向。因为此地的丘陵极难辨认,风流云动之间景色瞬息万变,往往山回路转便又回到了原地。
长流原先只知晓,前世因了孟复的关系,才导致此地天险被玳国军队一举攻破。现在亲临汾阳,她不禁猜想前世必定是大禹军士直接弃守汾阳,不战而退,否则如此天险,怎会轻易失守。想到此节,长流不禁心中愤懑异常,面上便带了两分出来。
顾非感到她手心冰凉,不禁有些担忧地道:“陛下怎么了,可是山间多雾太过潮湿身体不适?”
长流摇了摇头,心道:终有一日,朕要叫你玳国血债血偿!
二人走了大约足足两个时辰,才又回到瀑布所在。
“陛下腹中可饥饿?”难为她这样一个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之人,一路上风餐露宿,跟战士们吃一模一样的咸鱼、腌肉,连一片新鲜的菜叶都吃不到。不过如此也好,战士们看在眼中,对女皇的敬意自然又多加一分,打起仗来士气便会更盛一分。
“你不说,朕还不觉得。一提起来倒真觉得腹中空空。”
二人钻出水帘洞,外头的军士已经在山谷之中生火造饭起来。袅袅炊烟与云烟飘荡在一处,倒给这仙山雾岛一般的所在增添了几分人间活气。
长流此次为了不泄露行踪,平日贴身服侍的人一个都没带出来,好在负责女皇安全的警卫营都是江淮反复斟酌后从禁卫军中挑出来的心腹好手,往日里这些人也至少在长流跟前混了个脸熟,不至于生疏不便。
至于京营精锐,长流登基后没少亲赴京营阅兵,所以战士们对女皇本人并不陌生,再加上其中有整整两个卫的官兵以前是顾非带过的,这支队伍的忠诚度完全值得信任。
长流快步走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不出意外地发现案上已经多出了几个蜡油密封的急件。她急切地一一拆阅,直到全部读完,沉思片刻后开始批复。
顾非经通报后走入营帐,看见长流正头也不抬地下笔如飞,遂不敢惊动,正待走到一旁烧水冲茶,只听长流道:“过来替朕磨墨。”
顾非自然无有不从,待她一封回复写完,才轻声劝道:“陛下还是先用饭吧。一会儿都凉透了。”
“也好。”长流伸了个懒腰,笑道:“朕瞧这件新骑装甚好,书写骑射都方便。”她显然对窄袖设计很满意。
“陛下这件衣裳跟男装也不差什么。”幸亏她平日习武,倘若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别的不说,似这般不分昼夜的长途奔袭,决计承受不住。顾非将玉米饼塞到长流手中,轻道:“这些干粮都糙得很,陛下……”
长流笑道:“不碍的。其他人吃得,朕也吃得。”这点苦跟前世受的锥心刺骨之痛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铜壶里的水一会儿就开了。顾非冲了茶,顿时逸出一股茉莉花香。
长流不禁赞道:“在宫里的时候,只当这茶普通,并不常喝。到了此时此地,反倒显出难得来。”
顾非笑道:“好茶需得好水配,方才取来的山泉不错。”
两人就着茶水,吃了玉米饼和烤兔肉。杯盘撤下去后,长流道:“地图带了吗?拿出来看看。”虽说这场仗许多军事上的判断要靠顾非来下,但她自己的身份摆着,总不能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吧。
“是。”
顾非掏出地图一边讲解,一边摆弄一旁的沙盘。直到他讲得告一段落,抬头见长流有些怔怔地出神,不由道:“陛下可有疑问?”
长流摇摇头,事实上他说的她都听进去了。只是方才她不免再一次想到,前世的顾非是死在嘉陵关的。洛轻恒当时大举进犯,庆帝根本措手不及,匆忙派兵前往嘉陵关镇守,却因为准备不足,导致军队连基本的冬装都没有,后勤补给远远跟不上。前线的战士们缺衣少食,后方汾阳迟迟都没有派兵增援,顾非苦苦支撑,后来因为汾阳守军不战而退,顾非孤立无援,最终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长流可以想象出那一战何其惨烈。如果说这一世洛轻恒派田蒙行刺顾非,是出于嫉妒,长流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伸出手,紧握住顾非的,却良久都一言不发。顾非只以为长流担心战事,遂轻声安慰道:“陛下无需忧心,即便现在不懂军事,这仗打过之后也就会了。其他的都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