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离开卡西尼街,我心爱的家具,还有我收藏的书,我还不清楚能不能留下一部分来。我喜欢的那些小摆设和纪念品,我事前就作下全部抛弃、全部牺牲的打算,为的是心头保持小小的喜悦,觉得它们还归我所有;这些东西不足以满足债权人的欲望,但是在我走进一片荒野的时候,帮我解渴也是真的。工作两年,就能了清一切债务,可是这样生活两年,我不倒下来也不可能。何况翻印版害苦了我们,我们越活下去,书越卖的少。报纸对《百合》的销路有过什么影响?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的是,2000本书,魏尔代只卖掉1200本,比利时的翻印版却已经销了3000本。从这件事上,我肯定我的作品在法国没有销路;所以想靠打开销路,解救我的困难,一时还是没有指望。
我留下奥古斯特伺候我;我留得住吗?我还没有把握……
要知道我的勇气有多大,听我告诉您,《路吉艾利家族的秘密》是我一夜工夫写成的;您将来读到的时候,就记住这一点吧。《老姑娘》是三个夜晚写成的。《珍珠碎了》总算结束了,《该死的孩子》是在我身心痛苦的几个钟头之内写成的。它们是我的布里艾纳、我的沙普拜尔、我的蒙米拉伊,它们是我的法兰西战役!《无神论者的弥撒》和《法奇诺·卡耐》也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在萨舍,用了3天工夫写成《幻灭》开头的100页。
最苦的事是修改。我费在《该死的孩子》第一卷上的工夫,比我写好几本书还要多;我打算把这一部分提到和《珍珠碎了》一样好。写成一种忧郁的小诗似的作品,无懈可击,我费了将近12个夜晚。我现在给您写信,面前就堆着10月份要出版的4部作品的校样;必须完成。我答应魏尔代在本月发表《哲学研究》的第3分册,还有《滑稽故事》的第3个10篇。11月15日还要把《幻灭》交给他。这样就是5部12开本,3部8开本。既然读者漠不关心,那我就只好大显身手;而且必须在借据的威逼、事务的焦灼、银钱最感拮据和密不透风的寂寞与毫无安慰之中,大显身手。
这是我末一次对您诉苦;我这些知心话,有些自私成分,就该取消才是;我不希望在您忧郁的时候,加深您的忧郁,因为您的忧郁加深我的忧郁。我知道基督教的殉教者至死还在微笑;假使瓜提摩染是基督的话,就会和颜悦色安慰他的首相,不至于说出:“我,难道是在享福么?”这是野蛮人说的一句妙话;但是基督使我们更文明了,假如不是更好的话。
见您在读些神秘主义的作品,我觉得难过;相信我的话,这种读物对您这样的心灵,很有危害,简直是毒药,是麻醉剂,这些书起坏作用;正如放荡会使人精神错乱一样,道德也会使人精神错乱。假使您不是妻子,不是母亲,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我就不劝您了,因为这样的话,要您高兴,您可以进修道院,不会为害于任何人,虽然您在里头会死得快些。但是处在您目前的环境,四顾无依,相信我的话罢,这些读物对您是有害的。友谊的权利太没有力量了,您不见得听我的劝告;但是允许我低声下气求求您罢,别再读这一类东西,我恳求您了;我是过来人,我有经验的。
关于您的劝告,特别是严格的要求,我一定小心在意,实现您的愿望,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看您的理智能否料事如神。我不是拜伦;可是我知道的是,我的朋友包尔热虽然不是陶玛斯·穆尔,却也像狗一样对我盲目忠心。我无法比拟这种忠心,除非是您苦恋于您的巴黎农奴。
奇怪您还没有收到魏尔代出版的《幽谷百合》,真正的“百合花”,里面“还有一幅画像”,别人要说了,我描绘的夫人,既不年轻,又不美丽,而且还是英国人!您看,别人就这样批评我们!……您清楚我的全部生活,您知道我带校样来到维也纳,幸而有您经心,我才得以天真的游客身份周游了城郊。《幽谷百合》是在萨舍脱稿的,在布老尼艾尔修改的,我当时还没有见过那位夫人。除去她以外,我还收到周围的人写给我的5封抗议书,说我暴露了她们的私生活;我在这事上,收到一些最奇怪的来信。好像德·莫尔叟先生有克洛士古尔德的天使一样多,天使全像下雨一样落在我身上,不过“他们不是白颜色”。他们给我带来不少的小刺激,我倒因而更易于消磨我的寂寞了。
好,再会罢;天快亮了,我的烛光发淡了。3个钟头以来,我一行一行给您写信,希望您在每一行都听见我的真挚的情感的呼声,情感像天空一样深邃,一样辽阔,高于人世倏忽的猥琐刺激以上,而且忠实如一、永远不会变质,因为有些低级感觉埋在深窈处所,天使的脚从来也就接触不到。如果智慧不拿某种美好事物放在一块高岩之上,任何物质和地面的东西也达不到的话,那么智慧还有什么用呢?
可是这又把我的话题引远了,校样在等着,必须跳进我的风格的奥吉亚斯的牛棚,扫除错误。我的生活只是单调的工作,没有变化地工作。我就像奥地利年老的上校向玛丽·代莱丝女皇说起他那匹灰马和他那匹黑马一样:我有时骑这匹,有时骑那匹。我呢,6小时骑《路吉艾利》,6小时骑《该死的孩子》,6小时骑《老姑娘》。我不时站起,望望房屋之海,由我的窗口眺望,从陆军大学到特罗纳的铁栅栏,从先贤祠到凯旋门全在眼下,我吸过一阵空气,重新工作。我的3楼房间还没有完工;我暂先在小阁楼上待一下,就像那些偶然吃一块黑面包的公爵夫人,我觉得挺有意思。全巴黎没有比这再漂亮的阁楼了;又白,又干净,又妖娆,活似二八年华的小家碧玉;我布置成一间候补卧室,以防病时使用,因为我在底下只睡在过道一张两尺宽的小床上,旁边仅仅有走路的地方。我的医生说没有什么不卫生,可是我不相信;我需要空气流畅,我消耗空气消耗得太多。所以我热望我的大客厅,好在过不了几天,我就能搬进去了。这房子花了我800法郎;不过我不再做国民军了,我一辈子就怕干这个。警察局和国民军还不放松我,要我坐8天监牢;不过,我不出门,他们也就捉不到我了。我这里的房子,用的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我就可以明目张胆住到一所设备俱全的公寓了。
接受我的最亲切的致意,我愿意把我整个的灵魂(去掉它的苦闷)寄给您,可惜做不到,我要把勇气和毅力寄给您一些;我不喜欢看见您那样刚毅和英勇的精神也会颓丧下去。
1836年10月于巴黎
《“把我整个的灵魂寄给您”》——巴尔扎克致“无名女郎”
1832年,33岁的巴尔扎克收到寄自俄国的两封信。这位“无名女郎”——家财万贯却不幸福的韩斯卡夫人,对才华卓绝的巴尔扎克十分仰慕。他们通信不久,友谊便转变为爱情。这种神交保持17年后,终于结为伴侣。下面这封信,巴尔扎克向远方的知心朋友倾诉了自己的事业、工作和内心情感,寄去了他的整个灵魂,并希望对方能听到他真挚的情感的呼声。
生活中遇到大忧大患,友谊应该是有效的安慰;它怎么反而加重忧患呢?今天晚上,读您最近的来信,我不禁一阵难过,这样问我自己。首先您的忧郁在我身上起了强烈的作用,而且信上有明然不愉快的情绪,有些话刺痛了我的心。不用说,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也不知道我在事业上第二次大失败要多大的勇气支持。我第一次失败,是在1828年,当时我还不到29岁,身边有一位天使。今天,我已活到这种年纪,再也引不起一种没有丝毫侮辱性的受保护的可爱感觉了。保护该年轻人接收,帮他似乎也是自然的。但是对一个近40的人来说,保护不但好笑,而且成了侮辱。在任何国家里,一个人活到这种年纪,软弱无能,两手空空,必然是没有出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