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就这样度过了。在娇娘的陪伴下,普罗旺斯人得以尽情地欣赏沙漠壮丽的美景。他在沙漠里有时感到恐惧,有时感到平静,他有了食物,又有了思念的对象,于是他的心灵就受到相反事物的感染……他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孤独生活的秘密已经对他毕露无遗,并且用它的魅力包围着他。他发现了世人从未见过的日出和日落的景象。飞鸟是稀有的过客,云彩是身着霓裳羽衣的旅人,他每次听到飞鸟轻微地振翅,看到云霞明灭交融,就不由得颤栗起来!夜晚,他观察月光在沙漠的海洋上产生的效果,热风吹过,大海骚动起伏,掀起汹涌的波澜,瞬息间千变万化。他同东方的黎明一同起来,欣赏绚丽多彩的朝霞,有时,平原上飓风骤起,霎时间飞砂走石,红色、干燥的迷雾和能致人死命的云烟弥漫四野,在观赏了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之后,他满心喜悦地看到夜幕降临,因为满天的星斗洒下了沁人心脾的清光。他聆听着天际飘来的幻想的音乐。而且,孤独教会了他去开掘想象的宝库。他花费许多时间回忆零星的琐事,把过去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相比较。他终于爱上了他的花豹;因为他需要爱情,也许是因为他表现出的坚强意志改变了他的伴侣的性格,也许是因为沙漠里正在进行的战斗为他的伴侣提供了丰富的食品,总之她丝毫无意伤害法国人,而他见她如此驯良,也终于不再对她抱有警惕。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睡觉上;但是又不得不睁着眼苦熬,好比爬在网上的蜘蛛,因为他害怕万一地平线上有人经过,他会错过得救的机会。他已经牺牲了他的衬衫,拿来做成一面旗,挂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棕榈树上。他考虑到实际需要,拿小木棍把旗子撑开,因为他所期待的旅行者朝沙漠里张望时,风可能恰好没有把旗子吹开……
他经常感到希望渺茫,这时他就和花豹玩耍。他终于能够辨别她各种不同的喊声,各种不同的眼光,他仔细琢磨了她金色袍子上各种不同的花斑。当他抓住她可怕的尾巴末端上那一簇毛时,她一声都不哼,他想数一数这簇毛有几个黑环和白环,在阳光下这些环像珠宝似的熠熠闪光,是十分高雅的装饰。他喜欢欣赏她优美柔和的线条,雪白的肚子,美丽的脑袋,不过他尤其喜欢在她嬉闹的时候欣赏她,她的敏捷,动作的矫健,总使他感到惊异;她跳跃、匍匐、滑行、隐蔽、攀援、打滚、蜷缩、腾飞扑跃,身腰之灵敏,使他赞赏不已。但是不论她扑跃得多么迅捷,不论岩石有多滑,只要听到一声“娇娘”,她就立刻停下来……
一天,阳光灿烂,一只巨禽在空中盘旋。普罗旺斯人扔下花豹,抬头观看这位新来的客人;遭到冷落的女王等了一会儿,便低声咆哮起来。“我的天哪,她是吃醋了,”他看见她的眼光又冷峻起来,不禁嚷道,“维吉妮的阴魂附到她身上了,肯定如此!……”当士兵还在欣赏花豹浑圆的臀部时,那只鹰已经从空中消失。花豹的身躯有说不完的美和青春的魅力!简直像女人那样姣好!金黄色的皮袍上柔和的色调与大腿上没有光泽的白毛相得益彰。充足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得她身上鲜明的金色和褐色的花斑闪闪发亮,产生难以形容的吸引力。普罗旺斯人和花豹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了一眼,那多情女郎感觉到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脑壳时,竟战栗了一下,眼睛射出两道闪电般的光芒,随后便紧紧闭上。
“她有一颗高尚的灵魂……”他一边说,一边端详安静的沙漠女王,她像沙一样金黄,像沙一样洁白,也像沙一样孤独和灼热……
“很好,”她对我说,“我拜读了你为野兽辩护的大作;可是既然他俩这样知己,又何以会结束?……”
“噢,是这样!……他俩友谊的结束和一切伟大的爱情的完结一样,是由于误会!双方都认为对方不忠,出于傲气谁也不肯解释,一味固执终于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有时碰到美好的时刻,”她说,“一道目光,一声呼喊就足以使之烟消云散。好吧,还是请你把故事讲完吧。”
“这真叫我为难了,不过等你听完这老兵喝完一瓶香槟酒之后说的话,你就会理解他告诉我的这个故事。他大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弄痛了她,反正她转过身来,好像发怒了,她露出锋利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大腿,当然是轻轻的。可是我却以为她要吃我,就把匕首插进了她的脖子。她在地上翻滚,大吼了一声,使我的心都凉了。我看她一面挣扎,一面望着我,眼光中没有半点怨恨。我真恨不得牺牲一切,牺牲我那时还没有到手的十字勋章去让她起死回生啊!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一批士兵看见了我的旗子,奔过来救我,他们看见我泪流满面……就这样,先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打那以后,我在德国、西班牙、俄国、法国打过仗,我像一具尸体走过不少地方,但我看哪里都不能和沙漠相比……啊!因为沙漠太美了。’‘你在那里感觉如何?……’我问他。‘哟!这可说不清啦,年轻人。再说我也不是总为我那几棵棕榈树和我的花豹感到惋惜。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想起它们。在沙漠里,你知道,是一切皆有,又一切皆无……’‘请你再解释一下。’
“‘这个嘛,’他不由地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说道,‘就是只有上帝,没有人。’”
一八三二年,巴黎
杂文
《论体面的女人》
上一篇沉思录已经指出,现在,法国一共有大约一百万左右得天独厚、使人心生爱慕的女性。好逑的君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为她们倾倒,或者私下爱慕她们。因此,如果要在国内寻找体面的女人,就必须像第欧根尼那样,打着灯笼,在她们中间仔细寻觅。
在寻觅之前,我们先讲一个题外的故事。
有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长得身材颀长,两臂滚圆,像铺路工人用的木夯,穿的靴子做工也十分精巧。一天早上,他们两人在全景巷口的大马路上相遇。
“噢,是你!”
“是啊,亲爱的,我还像原来的我,对吗?”
接着,两人多少有点诙谐地笑了。随着这样的玩笑,两人便聊了起来。
他们像警察想认出盗匪嘴脸那样,阴险地仔细打量对方,看清彼此戴的手套、穿的背心都很干净,领带系得也很整齐,肯定彼此都没有落魄以后,便亲热地互相挽起胳臂。他们从杂耍剧场开始走,没到弗拉斯卡蒂街彼此便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翻译成通俗的话就是:“最近搞了个什么妞儿呀?……”
通常总是一个美貌的女人。
哪个巴黎警察的耳朵不像在战斗的日子里灌满枪声一样,灌满行人的千百句街谈巷议,哪个警察听不到拉伯雷所说的,凝固在空气中的万语千言的三星两点呢?但大部分男人在巴黎散步就如同吃饭、活着一样,觉得很普通,根本想都没有去想。很少有什么灵巧的音乐家和有经验的相面学者能够参透这些零碎音符的弦外之意,这些话语所抒发的情感。啊,漫步巴黎真是一件赏心乐事!闲逛是一门学问,是眼睛的享受。散步是苟延残喘,闲逛才是真正活着。美貌女子,秀色可餐,即使索取报酬,别人也心甘情愿,而那个烤肉铺老板的烤肉虽然香气诱人,使利穆赞人鼻翅张,垂涎三尺,但即使只索价二十个苏,顾客也不一定愿买。闲逛是享受,是收集精辟的话语,是欣赏不幸、爱情和欢欣的崇高画面以及或雅或俗的肖像,是深入观察芸芸众生:如果你年轻,你会向往一切,拥有一切;如果你已年老,你会恢复青春,获得年轻人的热情。而且,如果你是一个闲逛的艺术家的话,你会听到对我们心中悬而未决的疑问作出的许许多多的回答。
“她已经三十五岁了,但你会觉得她还不到二十!”一个目光炯炯、心情激动的青年说道。他刚出校门,像薛侣班那样,看见谁都想吻一下。“怎么,亚麻布的晨衣和钻石戒指咱们有的是……”一个公证人的书记说道。一个军人说:“她有马车,在法兰西剧院有包厢!”而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像反唇相讥似的大叫道:“这个,我一个子儿也不用花!瞧咱们长得这帅劲儿……老兄,难道你连这样的都要?”说着,散步的这个人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同伴的肚子。“啊,她可爱我了!”他的同伴说道,“本来不应存这非分之想,但她的丈夫真是蠢透了!唉!……布丰描写动物的确是第一流,但对名叫丈夫的两脚动物……”(结了婚的人可不喜欢听这个!)“啊!朋友,简直是个天使!……”这是对一个悄悄在耳边问的问题所作的回答。“你能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者把她指给我看吗?……”
“噢,不行,那是个体面的女人。”
如果一个大学生被酒店的女老板爱上的话,他会很骄傲地说出她的名字并把朋友们带到她的酒店里去吃饭。如果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卖日用品的小商人的妻子,他会涨红了脸告诉别人:“她是个洗衣妇,一个纸商的老婆,一个卖帽子的、卖布匹的小商人、一个小职员的媳妇儿”等等。
可是,爱上地位低微的女人这一事实一经承认和公开,在蠢人、小伙计、小职员中间便被大事渲染,伴随而来的是对那个女人家财的颂扬和夸大。丈夫一个人经商,很有钱,家具很漂亮,再说,那妇人到情人家里幽会,系着开司米羊毛围巾,乡下有一座别墅等等。
总之,一个年轻人总会想出种种极充分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情妇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体面的女人,如果当时还不是的话。我们风雅的习俗所创造的这一崇高称号已经变得难以确定,正如怎样才算言谈彬彬有礼一样,难以定下一条界线。那么,到底怎样才是一个体面的女人呢?
这个问题与女人的虚荣心、她们情人的虚荣心,甚至与她们丈夫的虚荣心密切相关,因此,我们在这里必须制订一些总的原则,而这些原则是长期观察的结果。
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一百万得天独厚的女人完全有资格得到体面的女人这一光荣称号,但事实上,她们并非全部能入选。下面就是公认的入选原则:
格言
一
体面的女人主要指已婚的女人。
二
体面的女人都不到四十岁。
三
可以用金钱打动的已婚女人不是体面的女人。
四
拥有私人马车的已婚女人是体面的女人。
五
在家里下厨房做饭的女人不是体面的女人。
六
一个男人不管从事什么商业,只要一年能赚到两万利勿尔,他的妻子就是一个体面的女人。
七
一个女人,如果把汇票说成是换票,把靴子说成蝎子,把石灰石说成石炭石,提到一个男子的时候说:“某某先生真是个笑剧!”,那不管她有多大的财产,也不能说是个体面的女人。
八
一个体面的女人应该生活宽裕,使其情人认为,她绝不会增加他的经济负担。
九
住在第四层楼(里沃利街和卡斯蒂利奥内路除外)的女人不是体面的女人。
十
银行家的妻子总是体面的女人。但坐柜台的女人则不是,除非她的丈夫生意做得很大,而且她不住在自己铺子楼上。
十一
一个主教的未婚侄女如果住在主教叔叔家里的话,可以被公认为体面的女人,因为如果她若有什么私情,就势必要欺骗自己的叔父。
十二
一个体面的女人是一个人们怕影响其名誉的女人。
十三
艺术家的妻子永远是体面的女人。
如果贯彻这些原则,一个来自阿尔代什省的男子便能解决在这方面出现的一切问题。
一个女人要想不亲自下厨房,并且有良好的教养、有爱美的感情、有在私人客厅的长沙发上一躺就是几小时的权利,能够过精神上的生活,那么,如果在外省,她必须至少有六千法郎的收入,如果她在巴黎,就必须有两万利勿尔的进账。从这笔财产的数目,我们便可以估计出,在那一百万妇女当中,有身份的女人究竟有多少了。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粗略统计。
三十万人,每年一千五百法郎的收入,这相当于国库为养老金、终身年金和永久年金付出款项的全部和抵押公债的总数。
另外,三十万个有产者,每人享有三千五百法郎的土地收入,相当于全国的土地收入。
二十万受款人,按每人平均收入一千五百法郎计算,相当于国家和各省、市的预算;扣除了债务,神职人员的基金,军人每人每天五个苏的军饷和他们的日用品、武器、膳食、服装等费用。
二十万商人,平均每人两万法郎资本,即法国所能有的全部实业界人士。
这就是一百万名丈夫的情况。
但是,在国家总账目或在别的账目上登记的,每年只有一千、五千、一万、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和六百法郎收入的人又有多少呢?
纳税不超过五法郎、二十法郎、一百法郎、二百法郎和二百八十法郎的有产者一共有多少呢?
我们估计,在靠国家预算生活的人中,收入只有六百法郎的小职员有多少呢?
有些商人只有虚拟资本,光靠信贷而手中一个有价值的钱也没有,过手的财源很多,但像筛子打水一样,一文钱也剩不下来。这些人有多少呢?有的大商人,真正的资本不过一千、两千、四千、五千法郎,他们的数目又有多少呢?啊!实业家们!……敬礼。
咱们把他们实际的经济情况估计得宽一些好了,就把这一百万人一分为二吧。年收入一百到三千法郎的家庭,算它有五十万,也就是说,有五十万名妇女有成为体面女人的条件。
根据我们这篇统计沉思录最后观察的结果,我们有理由从这个数目中减去十万。因此,我们认为有一个命题已经在数学上得到解决,即在整个法国,能给风雅的丈夫带来他们在爱情中所追求的美妙高雅享受的女人,只不过是四十万之数。
的确,在这里,我们应该提醒看我们这篇文章的读者一件事,爱情的内容并不是几次温柔体贴的谈话,几夜风流,一两次聪明或笨拙的爱抚,和被称为嫉妒的一星发自自尊心的火花。上述四十万女人并不是那种人们可以说“只把一己所有奉献出来的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不,她们拥有我们火热的想象给予她们的财宝,她们懂得高价出售她们并没有的东西,来补偿她们所能给予的庸俗平凡的爱。
难道吻一个轻佻女工的手套会使你感到有比任何女人都能给予你的五分钟欢愉更多的快感吗?
难道和一个女商贩谈话会使你产生获得无限享受的希望吗?
你和一个身份比你低的女人在一起,自尊心获得满足的是她,而你并不知道你给予别人幸福的秘密。
你和一个财富比你多或者社会地位比你高的女人在一起,你的虚荣心会得到巨大的满足,而她也一样。一个男人从未能把自己的情妇提高到自己的地位,但一个女人总可以把情人的地位拉到与己相齐。“我可以生出王子,而你永远只能生出私生子!”这是一种闪耀着真理之光的回答。
如果爱情是一切欲望之首,那是因为爱情能带来一切欲望。我们情爱的深浅视我们美丽的情妇用手指弹动我们心中琴弦数目的多寡而定。
比伦是一个首饰匠的儿子,后来成了库尔朗德公爵夫人的情人,夫人登上王位,他竟帮助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情妇册立自己为国家的主宰。上面提到的四十万女人应该以这位夫人为榜样,使自己的情人获得同样的幸福。
要在客厅的满座高朋中占一席地位,就必须成为一位社交界名媛的情人。但我们往往或多或少地放不下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