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我考试必需的费用!我的朋友,这个人懂得我负有重任,我的智慧的需要重于他自己的需要。他照料我,管我叫孩子,借钱给我买书,有时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我用功。他像慈母一样关心我的饮食,把我原先菲薄而低劣的食物换成有益于健康的、丰富的食物。布尔雅年约四十,长着一副中世纪市民的相貌,隆起的前额,脑袋会被画家当做黎居尔格的模特儿。这个可怜人感到心中充溢着的爱需要宣泄,他没有被人爱过,只有一只鬈毛狗爱过他,但不久前死了。他总对我谈起这只狗,问我教堂是否会同意举行弥撒,让它的灵魂得到安息。他说他的狗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十二年来一直陪他上教堂,从来不叫一声,闭嘴静听风琴弹奏的乐曲,它蹲在他身边,那神气真使他以为它在跟他一起祈祷。这人把他的全部爱情倾注给我,把我当作一个孤单的、受苦的人予以照料,他成了我无微不至的慈母,体贴入微的恩人,他是以做好事为乐的典型。我在街上碰到他时,他对我会心地一瞥,目光充满难以形容的高贵神情。这时他会装出担子毫无分量的样子走着。他看见我身体健康、衣着整齐,显得十分高兴。这种感情是人民的忠诚和女工的爱情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布尔雅为我购买食品;夜里在我对他事先说好的钟点叫醒我;为我擦灯罩,擦楼梯平台。既是好仆人,又是好父亲,而且像英国女郎那么爱干净。他揽起全部家务。他像菲洛珀芒一样,自己锯我们的劈柴,他做一切家务的时候态度简单自然,并且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因为他似乎懂得:目的高尚,会使所做的事情都同样高尚。当我离开这个好心人进市立医院当实习生的时候,他想到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生活而感到说不出的愁闷。但他想到还要为我的论文所需费用积攒一笔钱,这才稍感安慰。他要我答应在休息的日子去看他。布尔雅为我感到自豪,他之爱我是爱我也是爱他自己。如果你去查我的论文,就会看见论文是题献给他的。在我实习的最后一年,我挣到了不少钱,足够偿还我欠这个可敬的奥弗涅人所有的款项,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匹马和一只水桶。他见我花这么多钱十分生气,然而又为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而非常高兴。他又是笑又是责备我,他凝视着他的马和水桶,抹掉一滴泪花,对我说:‘这可不好!这水桶真漂亮啊!你不该这样!这马就像奥弗涅人一样结实!’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动人的场面。布尔雅坚持要为我买个医用器械包,就是你在我诊室里见过的镶银的那个包。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虽然他对我初步的成就感到陶醉,却从来没有流露一句话、一个手势,表示:‘这个人全靠我才有今天!’而事实上如果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于贫困了。这个可怜人曾为我拼命干活,为让我喝咖啡提神熬夜,他只吃蒜泥抹面包。他病倒了。你可以想象,我怎样一夜夜地守在他床头。第一次发病时我把他救了过来。可是两年之后他又旧病复发,尽管我极力抢救,使尽了医学上的绝招,他还是不治身亡。没有一个国王曾受到过他那样的治疗。是啊,毕安训,我为了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生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想让他活下去,看到自己造就的人才所取得的成果,我要实现他的全部愿望,满足我心中的唯一感恩之情,从而熄灭至今在我胸中燃烧的火焰!”
“布尔雅,”德普兰显得非常激动,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第二个父亲,死在我的怀里。他把全部财产留给了我,遗嘱是他找一个街头代书人立的,订遗嘱的日期就在我们住进罗昂大院的那一年。这人的宗教信仰十分朴实真诚。他爱圣母犹如爱妻子。他是个热诚的天主教徒,但对我的不信教从来不置一辞。他病危时请求我尽量设法使他得到教会的救援。我让教堂天天为他举办弥撒。他常在夜间对我表示对来世的担心,他惟恐自己今生过得不够圣洁。可怜的人啊!他从早干到晚。如果真有天堂的话,除了他还有谁配进入天堂呢?为他办的终傅礼与像他那样的圣者相称,他的死配得上他的生。送葬行列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惟一的恩人葬毕,就考虑如何报答他,我发现他既无家庭,又无妻子、儿女或朋友。但他有宗教信仰!既然他笃信宗教,我有什么权力提出异议?他曾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为死者安息举办的弥撒,他不愿意把这个责任强加于我,认为那等于要求人报答自己。我一有财力举办一台弥撒,就给了圣絮尔皮斯教堂一笔钱,让他们每年举行四次弥撒。我惟一能够奉献给布尔雅的,就是满足他虔诚的愿望,因此在每季度之初举办这台弥撒的日子,我就以他的名义去教堂为他背诵他想要的经文。我以怀疑论者的真诚态度祷祝道:‘主啊,如果确实有那么一个你用来安置那些生前十全十美的人的地方,请别忘了好心的布尔雅吧;如果需要为他受苦,请把他的痛苦给我,而让他能更快地升入人们所说的天堂吧。’我亲爱的,这就是一个具有像我这样的信仰的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上帝该是个好心的家伙,他不会怪我的。我敢向你起誓,我甘愿舍弃家产,只要布尔雅的信仰能够在我脑子里生根。”
毕安训在德普兰最后病危时治疗过他,现在他不敢说这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在弥留之际仍然是个无神论者。信教的人们不是都愿意相信那位卑微的奥弗涅人来为德普兰打开了天国的门,正如他从前为德普兰打开了地上神殿的门一样,那神殿的门楣上写着:“祖国感谢所有的伟人!”
一八三六年一月于巴黎
《沙漠里的爱情》
“这样的表演真可怕!”她一边喊,一边走出马丁先生的动物展览馆。
她刚才观看了这个大胆的江湖艺人,用广告上的话说,与鬣狗一同献技。
“他用什么方法把动物驯得这样服帖,”她继续说,“对动物的感情了如指掌,竟能……”
“这件事对您是一个疑问,”我打断她的话说.“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哦?”她喊了一声,嘴角上浮现出不以为然的微笑。
“您以为野兽就完全没有感情?”我问她,“要知道我们可以把我们文明生活的恶习全部教给它们呢。”
她惊奇地望着我。
“不过我得承认,”我继续说,“第一次看马丁先生表演的时候,我也同您一样惊奇不已,大声喝彩。那一次我身旁坐了一位老兵,他没有右腿,是和我一同入场的。他的脸给我的印象很深。像他那种好汉都长着这样的脑袋,上面留着战争的烙印和拿破仑历次战役的记录。这个老兵的性情直爽、开朗,特别投我的脾气。他无疑是那种对什么都不以为奇的士兵,看到同伴临死前的惨相也会哈哈大笑,他能高高兴兴地掩埋同伴,也能高高兴兴地扒下同伴的衣物,哪怕炮弹横飞他也若无其事,他目光短浅,很容易和魔鬼称兄道弟。展览馆的老板从兽房走出来,我的同伴把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撇了撇嘴,显出轻蔑和嘲讽的神情,高人一等者为了表明自己与一般容易上当的人不同,就喜欢这样意味深长地努着嘴。因此,当我赞扬马丁先生的勇气时,他笑起来,摇摇头,带着内行的神气说:‘不稀奇!……’
“‘怎么,不稀奇?’我问他,‘假如你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那我将感激不尽。’
“我们很快交上了朋友,然后我们一同走进我们看到的第一家餐馆吃饭。待到用餐后甜食的时候,一瓶香槟酒下肚,这个古怪士兵的记忆变得清晰了。他给我进述了他的故事,我于是明白他确实有理由喊一声:不稀奇!”
她回家以后同我纠缠不休,许了许多愿,最后我只好答应为她把这个士兵的秘密写下来。第二天她便收到了这篇文章,它只是一部史诗的插曲,姑且命名为《法国人在埃及》。
故事发生在德塞将军远征上埃及的时候。一个普罗旺斯籍的士兵落到马格里布人的手中,被这些阿拉伯人带到了远离尼罗河瀑布的沙漠里。马格里布人为安全计想同法国军队拉开距离,所以一路急行军,直到夜里才休息。他们在一口被几棵棕榈树遮盖住的水井周围扎营,棕榈树下有他们原先埋好的粮食。他们没有料到俘虏会生出逃跑的念头,所以只捆住了他的两只手;吃了一些椰枣,给马匹喂了一些大麦之后,他们便呼呼大睡了。大胆的普罗旺斯人见敌人不再监视他,就用牙齿衔过一把弯刀,用双膝固定住刀锋,割断了缚住双手的绳索,恢复了自由。他迅速抄起一支马枪和一把匕首,又拿了一些椰枣,一小袋大麦,一些火药和子弹,以备不时之需;他在腰间系了一把弯刀,跳上一匹马,朝着他认为法国军队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回营心切,拼命催促那匹本来已经很疲劳的马,结果可怜的畜生双肋断裂,咽了气,把法国人丢在沙漠里。
士兵像一个逃跑的苦役犯,勇敢地在沙漠里徒步行走,后来不得不停下,这时天正在黑下来。尽管东方的夜空很美,他也感到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好在他已经走到一个小山丘下,山丘上长着几株挺拔的棕榈树,他老远就望见了棕榈树叶,当时心里便产生了无限甜蜜的希望。他实在太累了,当即躺倒在一块花岗石上,那石头的形状和行军床差不多,他在上面酣然入梦,没有采取任何以防万一的自卫措施。他已经豁出去了。入睡前他最后的想法甚至是后悔,后悔不该离开那伙马格里布人。自从他远离他们,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马格里布人的流浪生活便变得可亲了。他被太阳晒醒,无情的光线垂直照射到花岗石上,烫得叫人受不了。当然,普罗旺斯人自己也犯了个错误,他应该睡在另一边,棕榈树庄严的浓荫在那里投下阴影……他望着这几棵孤零零的树,不禁颤栗起来!他想起了阿尔勒的大教堂里那些优美的、顶部雕出长长的树叶的圆柱,这是撒拉逊圆柱的特点。但是,他数完棕榈树之后,极目四望,无限的苍凉便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深灰色的沙子向四面八方伸展,无边无垠,在强烈的阳光下就像刀锋剑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弄不清这究竟是一片镜子的海洋,还是由无数湖泊拼成的一面镜子。火热的蒸气如巨浪似的涌来,在这块流动不止的土地上空旋转。天空具有东方式的明亮,洁净得令人绝望,因为没有留下丝毫想象的余地。天空和大地都在燃烧。寂静显示出野蛮和恐怖的威严,叫人胆战心惊。苍茫辽阔、无穷无尽的宇宙从各个方向压迫着人的心灵:天上没有一片云,空中没有一丝风,沙漠里没有一座山,只有细小的沙浪在移动。像晴天在大海上看到的一样,天地最后相交为一道刀锋般纤细的明亮的线。普罗旺斯人搂住一棵棕榈树干,仿佛抱着一个朋友的身体;然后,他站在这棵树垂直投在花岗石上的纤细的阴影里,潸然泪下。他坐下来,呆在那里无限凄凉地望着眼前无情的景色。他高声喊叫,仿佛想试探一下荒漠。他的声音消失在沙丘的洼坑中,只把微弱的音响送到远方,不能引起任何回声;回声是在他心里:普罗旺斯人今年二十二岁,他往马枪里压上了子弹。
“再等一等也不算迟!”他自言自语道,又放下了能够使他解除痛苦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