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心里疼痛得再也难以忍受。这疼痛不是撕裂般惨烈,而是像心放在火上灼,放在盐水里泡,放在饼铛上煎。那滋味儿,使人想秽语成连珠炮般地大骂一顿,又使人想波涛汹涌地恸哭一场,总之不论通过什么渠道必须将久已压抑在胸中块垒般郁闷的情绪得以彻底宣泄。但是,生性温顺的她神色麻木地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寝室,来到了寒风砭骨的阳台上。
夜风本来就凉,时值隆冬的夜风就变得奇冷无比。上身只穿着件红色羊毛衫的她一到阳台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回去穿上还是结婚前妈妈给买的那件伊里兰牌豆绿色鸭绒整身大衣吧,小心感冒了!算啦,感冒算啥?就是快死了他也不关心的!当她的意念出现这个“他”时,不禁下意识地扭头向右面灯光通亮的房间看了一眼。但她的目光又瞬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带强制性地避开了,仿佛她的自尊受到莫大的讥讽、嘲弄和伤害,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要战胜原来软弱可欺的自我,并将证实自己将以独立的人格而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也能脚踏实地存在着,站立着。
她住的这座框架式宿舍楼属于市区高层建筑,她具体住的房间在十三层。十三被西方认为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她开始认为西方人太神经,可是慢慢随着她生活的不幸和心理的颓丧又觉得西方人认为的并非不无道理。不然,她与他结婚之后怎么变得越来越不顺心了呢?这座高层宿舍楼鹤立鸡群般挺立在市区最宽的一条柏油大道北侧,每当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阳台上,头顶是因大气污染而出现的迷濛混沌的天宇,脚下是来往穿梭的汽车放射的刀光剑影般寒冽的灯光,在肆虐的夜风的欺凌下,颇有一种风雨飘摇之感,孤独凄怆的心境使她常常情不自禁地默诵起南唐亡国国君李煜情调感伤的词句:“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日夕只以泪洗面”,“凭栏半日独无言”……
她和他结婚,已经长达四年时间了,比整个解放战争用的时间还多一年。这四年,虽然不是金戈铁马,硝烟弥漫,但她觉得围攻着他发生的“争夺战”比明枪明炮还要残酷,还要激烈,还要令人难耐。
是他原本就不爱她?还是他婚后喜新厌旧?抑或他是个好色之徒,觉得“家花没有野花香”?
她回答是否定的。
他起初很爱他,并且爱她爱到发疯发狂和神魂颠倒的地步。
他和她相识是因为同在部队的一个卫生学校,又同在一个班。那时,她不仅长得十分楚楚动人,同时又因为她爸爸是这个卫生学校的上级单位的最高长官而高傲得像个公主,因此尽管向她求爱的小伙子趋之若鹜,可她呢,却都没往正眼儿里搁。唯独到他向她发起求爱攻势时,她心灵筑起的那坚固的堡垒失守了。
拥入她心目中的他不仅长得相当帅,而且向她求爱的方式无所不用其极。一天递给她一首赞美她的爱情诗,一天交给她一封情真意切的求爱信,一日三餐帮助她排队买饭,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到她宿舍嘘寒问暖。当学业期满,她投入了他的怀抱。次年,他以照料寡母为由要求转业,回到了他参军时的这个城市,同时也回到了他母亲身边。她呢,起初不愿解甲为民,可经不住他孩子气的长跪相求。她若不从,他说他将会痛不欲生。
然而,自从他回到他母亲身边,她便慢慢被“靠边站”了。每天他下得班来,吃罢晚饭,一抹嘴儿,便一头扎进他妈的房间,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游戏机,要么就是扯东道西,不到实在睏得睁不开眼不回她的屋。进屋躺在床上跟她说不上两句话,就像头死猪似地睡着了。开始几天她赌气不理他,可是过了十天半月她就感到难以承受了。她毕竟是个精力充沛的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啊,身边是曾经几乎每夜都疯狂般对她施爱的男人,如今却对她置之不理。偶尔做次男女之事,也是她主动相求,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她为了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就用感情打动他。在穿戴上,她宁肯自己常年穿过去的军衣,也不惜拿出全部薪水给他买时髦的服装。在吃喝上,每天早晨再疲劳也要提前起床给他煮牛奶和煎鸡蛋,下班回来再累她也要束上围裙下厨房,做几样他喜欢吃的菜。晚饭后,她不止一次地拿出事先买好的电影票或者是舞票,叫他一起去玩玩。可他呢,每次都以怕他妈一个人在家孤独为由加以拒绝。如果以孝子的标准衡量他那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如今你毕竟不单单是你妈的儿子,你还是你妻子的丈夫呀!母亲与妻子,哪一方都不该偏废。不然,你一辈子打光棍好啦,干啥起初像个发情的疯狗似地将人家一个姑娘占为己有呢?
“自私!就是自私!”她愤愤地在心胸深处呼喊。
恰在这时,从阳台的右面的房间传出他和他妈肆无忌惮的嬉笑声。
“你小子就会哄我。我问你,要是妈和你爱人同时掉在河里,你先救谁?”
“妈,你怎么打这种比方呢?这种事本来不可能嘛?”
“我不是让你讲可能不可能,是让你回答你先救哪一个。”
“那还用说,肯定先救您哪!”
“为什么?”
“因为您是我妈呀!再说,我这一辈子不就您这么一个妈嘛,可是老婆就不一样了,没了这个,我还会找个新的。妈,您说对不对?”
她听到这里,原本就撕裂般惨烈疼痛的心变得如同乱箭穿刺眼眶早已蓄满的泪水像决坝的洪水,奔流汹涌。她紧咬牙关,用袖口一抹眼泪,转身回到房间,拿起笔写下几行字体潦草的留言,提起准备好的人造革箱子毫不迟疑地走了。
她的留言是:
我走了。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归宿。你永远做你的儿子吧。最后,我送给你一句话:恋母情结是爱的情敌。已经成为男人的人回归母怀是对爱的忤逆。还有,别忘了在我留下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断想录:她挥泪离他而去。为什么?世界著名精神分析理论学家弗洛依德破天荒地发明了一个字眼儿:恋母情结。具“恋母情结”的男子,尽管他们的年龄已不属于孩童时代,可是他们对母亲的依恋表明仍是十足的孩子。他疏远妻子而依恋母亲,就是陷入“恋母情结”的精神误区,这也是一种病态心理。这里,也奉劝具有这种病态心理的人一句话:你不仅应当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而且还应当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以及一个合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