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台北计划里原本有一处建筑,大安区济南路二段69号,据说是一幢古老而破旧的日式楼房。1986年11月6日,杨德昌、侯孝贤、陈国富、赖声川、吴念真、焦雄屏等54名台湾青年电影人就是在这里签订了“台湾电影宣言”。当时这里正是杨德昌的家。
但我后来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寻这老屋。按理说这里算是杨德昌的故居,可我又不想把它称为故居,传言蔡琴仍然一直住在那里。怀着极其复杂和纠结的情绪,我选择了放弃。
再后来,我听说,其实早几年那楼房就已被一爿崭新店面代替,台湾电影那一段历史的物质痕迹就这样消逝。
杨德昌的电影我看得很少,第一部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当时是因为它的名气才买了回来。那时候去影像店淘碟是每周最快乐的时光,在成千张的影碟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电影,我通常一次买上几十张回家。但我看电影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我买电影的速度,于是很多就躺在书柜里蒙上灰尘。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留给我的印象,是昏暗的画面和模糊的人物,我没有看完长达四小时的电影。这是记忆中唯一的一部虎头蛇尾的电影,有时候一次没有看完,我会再找时间继续,只要开了头就坚持看到结尾。这是个例外。
《一一》买回来也在书柜里继续蒙灰。杨德昌和蔡琴分开了,关于他们十年婚姻的种种细节流传甚广,做为蔡琴的歌迷,她进入我的视野远远比杨德昌早得多,我不可免俗地对杨德昌有了偏见。蔡琴的歌里我喜欢《张三的歌》,每次看见她在黑白的MV里唱,“我要带你到处去流浪/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心中便为她愤愤不平。
等我看《一一》的时候,杨德昌已经去世。2009年我去北京的电影博物馆,看见那里对他的介绍,还没有将生年卒月更改过来,突然动了心思想看他的电影。对于一个已经离开的导演,这也是一种尊敬和纪念,哪怕我对他的偏见依然还在。
从前的《一一》已经找不着踪影,曾经花费那么多心思带给我那么多满足的整书柜的影碟,在那几年的辗转中所剩无几。我到网络上找到了这部电影。
长达3小时的电影结尾,洋洋在婆婆的葬礼上念了一段自己写的话。他说,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看到这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电影字幕在铿锵的钢琴声中缓缓移动,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任凭泪水哗哗流淌。我本来以为七岁的洋洋是这电影里最简单的人,谁知道他心里竟然承受着这些。
我到这时候才明白,谈恋爱要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看电影也要在对的时候看到对的电影。如果我在更年轻的时候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可能就会把它看完。幸而我在不再年轻之时才看《一一》,因此我也看完。
对于杨德昌与蔡琴的婚姻传言,第一次看过《一一》我便释然。感情其实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但它又像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复杂。那么,我又何必纠结杨德昌、蔡琴和彭铠立,他们究竟孰是孰非。得知杨德昌去世的消息,蔡琴最让我难忘的一句话是,“我感谢主在他生命结束前,是与他的最爱在一起”,这是怎样的女子和怎样的感情。
后来我又多次看这部电影。每一次的感触都有所不同。很多时候我喜欢看着吴念真扮演的简南俊,他演戏丝毫不逊色于编剧,看着他因为出差在日本跟三十年前的初恋女友重逢,虽然都知道彼此是真爱,却无法重新开始。回家后简南俊坐在床上跟妻子说话,说她不在的时候,他有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
简南俊的女儿婷婷是个特别乖巧的女孩儿。她因为自己忘记倒垃圾导致婆婆摔倒昏迷而自责,每天晚上失眠睡不着。她默默地喜欢上邻居女孩的男朋友,默默地被他当做替代品谈了恋爱,然后默默地失恋。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我从没见过这样让人心疼的女孩儿。
简南俊的妻子敏敏,忙碌于家庭和工作之间,每天跟昏迷的母亲说话,才发现自己的生活贫乏得可怕。为了寻求内心的平衡她住到了山上的寺庙里。有时候我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也成了这样。
最近一次看这电影,看到全家人轮流跟昏迷的婆婆说话,希望将她唤醒,我的心里涌出无尽的伤感。如今跟父亲和母亲相处的日子很幸福,但也让我更加后悔年轻时候错过了那么多陪伴他们的机会,没有早点珍惜这幸福。如今越是幸福,我就越是感伤,不知道这样幸福的陪伴还能有多久,终会有一天,父亲和母亲要离开。而当我自己老去的时候,我的孩子是否会陪伴着我。
杨德昌的其余电影我没再看。
那一年的电影宣言里也有侯孝贤,台湾导演里他的电影我看得最多,最喜欢的是《恋恋风尘》。说到这电影的名字,脑海里就浮现影片开始长镜头里蜿蜒的轨道和火车,车厢中的阿雄和阿云。
阿雄当兵前的夜市晚餐,阿云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异常美丽,她们唱着《港都夜雨》。
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城市
路灯轻轻引水滴照着我的悲意
青春男儿,不知自己
要往何处去
漂泊万里
港都夜雨寂寞时
侯孝贤给人的触动里总有着难以述说的美,哪怕带着惆怅或悲伤,那美始终在那里,跟杨德昌《一一》中平缓的冷静和残酷完全不一样。所以杨德昌的电影我只看得《一一》,对侯孝贤的热爱却是很多部电影积累而来,连《悲情城市》也让我在沉重中看到美好。
侯孝贤的电影生涯从李行的场记开始。1973年,李行导演《心有千千结》要找场记,学校教师便推荐了侯孝贤,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电影。从此,侯孝贤正式踏足电影界师从李行导演,担任场记、助理导演,并从事编剧。
我曾经在厦门轮渡码头的一家影像店里淘了一批台湾的老电影,价格便宜得让人惊喜,制作得也粗糙,我如获至宝把它们抱回家,一部一部看过去。《小城故事》和《桂花巷》是其中留下深刻映像的两部。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李行,后来才知道他是侯孝贤的老师。
《咖啡时光》是侯孝贤特意为纪念小津安二郎诞辰一百周年所拍的电影,维姆文德斯为表达对小津安二郎的敬意拍摄了《寻找小津》,这应该可以解释我对这三位导演的热爱。
关于侯孝贤在别处说得很多,这里却不知该从何开始了。在我心中,对于台湾电影的热爱,单单他和杨德昌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