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钢琴
中期考试来到之前,苏措开始忧心忡忡。寝室的几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开什么玩笑?你会被考试难倒?班上学得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这倒是没错。问题是,苏措数学物理计算机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语却差得多,口语和语法相当糟,上英语课时老师提问,她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自己和以前教过她的老师都不明白她英文怎么会烂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步,单词只能说认识,语法简直跟她的大脑水火不容。
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她却接到了让她去参加才艺风采大赛的通知,作为本学院的两名人选之一去参加初选。苏措试图跟院学生会的前辈们理论,可会长大人一脸的老成持重,“苏措同学,不用担心。所谓的才艺大赛,其实就是选美比赛。什么特长都不会也没关系,你上去唱首歌就行了,完全没有难度。这也是学院的荣誉嘛,要知道咱学院多少年没有校内的文娱比赛中出过风头了……”
苏措可不想带上不热爱班级不热爱学院不热爱学校这样三顶大帽子——其实就算是一顶也够她受的——最后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热爱集体的新时代青年,苏措签订了不平等条约黯然离开。
中期考试后的第二天,才艺大赛正式步入正轨。比赛分了三轮,第一轮是个学院选拔三至五个人选;第二轮是全校的预选,选出男女十五名同学;第三轮才是和西大的比赛。
物理学院人少所致,苏措直接跳过了第一轮进入第二轮。苏措从来没有怯场的毛病,但由于对本活动不够热衷,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哪怕到了人山人海的会场,还是无精打采。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智已经凑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块评委的牌子。
恍惚想起是听人说过,比赛的评委一共十位,两所学校各出一半,西大难道没有人了吗?居然让苏智和陈子嘉来。不顾礼堂里众多女生花痴的眼神,苏措完全不淑女地拉着苏智礼堂的躲角落里,问:“怎么你来当评委也不告诉我?”
苏智怜悯地看着苏措发狂的样子,安抚性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参加比赛那我干吗要告诉你我来当评委呢?”
苏措头一次想不到话来跟苏智抬杠,她彻底地被挫败了。
“既然这样,”苏措哀声求他,“那麻烦你和陈子嘉给我打低分吧。”
苏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苏措,慢慢地说:“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这些活动?站到台上表演,就那么困难?你以为把你的本领藏起来就真的没有了?”
苏措恍若未闻,一步步挪动步子走到后台。礼堂开始有点吵,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苏措开始不可抑制地头痛。
苏智回到评委席上坐下,陈子嘉问他:“苏措怎么了?脸色很糟。”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艺风采大赛相冲。”苏智回答。
在后台门口,许一昊和一个漂亮女生正在低声谈着什么。在白天看来,林铮穿着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致。她耳朵上的耳钉的价值大致相当于苏措写一个程序的价值。
林铮问苏错:“你表演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只有唱歌了,”苏措说,“最没有难度的。”
“没事没事,”林铮看向许一昊,熟络地开口,“一昊可以给你打高一点,是吧。”
许一昊看着苏措,笑容一点点地浮现在脸上,“好。”
“别,千万别,公平一点就好。”苏措礼貌地笑笑,“我先进去了。”
察觉到许一昊的注视,苏措却不敢看他,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像丢盔弃甲的士兵,在他说出别的话之前,匆忙地一头钻到后台。她是二十几名出场,大概得等一个半小时。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电脑开始写程序,恰好地方僻静,来往的人也较少。苏措的战友,物理学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走来走去。
不过僻静不等于安静,还是听得到外面的报幕声,音乐声,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苏措劝她:“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她回头看了苏措一眼,她不能被这个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镇定下来。
“苏措你在干什么?”林铮走过来,略带惊奇地问,“还在看电脑?真是争分夺秒啊。”
林铮换好了服装,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纤细柔软,个子也高,看起来奔放妖娆,苏措赞不绝口:“曼尼普利舞,湿婆所创,你肯定惊艳全场。我想不出来第一名舍你其谁。”
“没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她走后苏措再次翻开电脑写最后几行程序,她一边调试着程序一边遍听着外面的音乐声,片刻后音乐声再次响起,苏措凝神听了一会,结束时所未有的强烈鼓掌声传来,毫无疑问,表演大获成功。这种舞蹈不容易学得真髓,但是一旦学好,表演起来非常动人,女舞者如同盛开的花中花蕊一般美丽动人。林铮能得到大家的赞赏,不足为怪。
时间临近,苏措到更衣室换上棕色长裙,穿起来很累,但据苏智说,她穿着,当真漂亮之极。
广播里开始叫她的名字。苏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听到音乐,也没有人给她话筒。几名幕后人员正把一架钢琴抬到舞台前方,放好曲谱。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脸色发白。她隔着幕布听到主持人说:“参赛者,物理学院苏措;参赛曲目,钢琴独奏,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篇章选段。”
大红的幕布缓缓拉开,千万双眼睛在看着她。
陈子嘉学钢琴数年,琴艺十分精湛。听完主持人的话之后,他诧异地侧头跟苏智说:“我不知道苏措竟会弹钢琴。不过她怎么想到要弹这么难的曲子?”
苏智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刚刚她才说她只是唱歌而已。”
评委席上诸人都在窃窃私语。许一昊越过一名评委,拍一拍苏智,问:“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没提过弹钢琴?”
“是的。她上初中后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小时候的确学过,”苏智说,“说起来她学的东西就多了,钢琴的话,弹简单的曲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复杂的恐怕就不行了。”
许一昊双手用力地摁在桌上,目光定定地看向舞台背后。
礼堂里本来极静,片刻后各种声音鳞次响了起来。苏措却不动,站在舞台中央,脸色惨白地盯着那架钢琴,双手捏在一处,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样十指绞得通红通红。她眼睛透亮,里面写满了恼怒,委屈,愤怒,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所有认识苏措且看得清舞台的人都深感诧异,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谁都从未见过。她站在那里,瘦削的肩头瑟瑟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苏智动容。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自己家时她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婶婶因车祸双双过世,她不过六七岁,小得可怜,不吭声也不说话地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盒围棋子。
嘘声从人群里响起来,工作人员在舞台两侧挤成堆,做手势,比划动作,就差跳脚。苏措目光往左一挪,有个穿裙子的身影在黑暗处一闪而过,目光里毫不掩饰地写着嘲讽。
没法再等下去了。对全场观众一鞠躬,然后干脆地一转身,带着歇斯底里的决绝。人人都以为她将要离开舞台,可是她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钢琴,脚步很慢,但是却没有迟疑。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从发梢流泻至发尾,幽幽地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琴声从苏措指尖流出的时候,盘亘在礼堂上空那嗡嗡的噪声戛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错,动静交融,时轻柔得如沉思般的吟咏低唱,高时如瀑布一泻千里般痛快果决,好像最顽强的英雄在对抗命运,做无声的呐喊。
一曲终了,她站起来,镇定地、面无表情地退场。
全场掌声雷动,大部分观众不懂得钢琴,但懂音乐。苏措回到后台,对所有人的祝贺之词置若罔闻,她收拾好书包,换掉表演时的长裙,镇定地离开礼堂。
回到寝室已经是那天十点之后,一推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杨雪凶巴巴地吼:“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图书馆自习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我没事,出去逛街了。”苏措把手里一个袋子提起来晃一晃,“给你们买的宵夜,都是你们最喜欢吃的。”
吃人手短,杨雪语气缓和了又缓和:“回来就好,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他们都快急疯了。”
苏措嘴角弯弯的,笑容灿烂温暖,“知道了。你们吃吧。我就去打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数?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给你打低分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后,我们本来准备找你祝贺,校电视台的记者也到处找你采访,谁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卢琳琳满脸兴奋,“苏措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都不会,钢琴弹得那么好。我听到陈子嘉师兄说你弹的那个曲子是最难弹的钢琴曲之一,而你前半段你几乎没有出错。”
她说半天发现没人附和,环顾寝室四周,发现苏措又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苏措呢?苏措呢?”
邓歌一拍卢琳琳的头,“废话那么多,专心吃你的饺子吧,没看见她去走廊打电话了吗?”
苏措正站在走廊里跟苏智比赛谁的声音更大。
苏智大吼:“苏措你下午跑哪里去了?”
苏措说:“我去书店了。”
“怎么不开手机?”
“我手机什么时候开过!”
苏智怒极反笑,“怎么你不开机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不开机。”苏措撇嘴。
苏措听到陈子嘉在那边劝:“阿措回来就好了。说正经事吧。”
苏智深呼吸几口气,语气平和多了。他问:“让你弹琴,你为什么那样?好像天都要塌了。”
“有人篡改了我的节目,我难道不该生气?”苏措说,“换作是你,会不生气?”
“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苏智不以为然。
“不是事情的结果,事情的一开始是我被骗被欺负!”
“你被骗被欺负?”苏智“哼”一声,“那你骗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们说你什么特长都没有?你怎么不追究自己的责任反而怪别人?”
苏措不语,半天后才开口,声音已经小下去很多:“我的确就快忘记了怎么弹琴了,今天比赛的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不要说了,阿措。”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子嘉,苏措听得他低声叹气,声音温粹好听,“我也学过很多年钢琴。我知道要把《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好是需要多少时间和什么程度的造诣。你真的以为,你这个借口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吗?”
“是的,没有说服力,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苏措笑,“师兄,既然不信我,那就别问我原因。”
她首先挂掉电话。
经过比赛的事情,苏措在学院甚至学校算是一炮而红。任谁都知道物理学院的苏措不但学习好,钢琴也弹得非常不错。上普通物理这门课时,因老师点名念到苏措,整个学院的人都回头看她,回头率基本上达到了百分之百。
这都是预料中的事情,同学们的注视苏措还可以坦然承受,可白际霖的注视就有点难以消受了。他点了名,说:“苏措,下课之后留下来。”
一句话说得苏措神经高度紧张。对方是院长,她没那个胆子掉以轻心。
同学们差不多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蹭到讲桌前,“白教授——”
白际霖扶一下眼镜,态度温和地说:“不着急吃饭的话,去我实验室一趟。”
“当然不急。”
白际霖的料纳米实验实验室不在物理学院的实验室,在科学实验中心。苏措进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科学实验中心里的每个实验室都是国家花了巨资的,设备动辄千万,等闲人等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当时她心里很是腹诽了一阵,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踏进这栋传说中的大楼。
科学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别的楼不一样,地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当然苏措心里也明白,没有灰尘是为了防治静电,里面的设备实在都很宝贝。
“到了。”白际霖停下来。
纳米材料实验室里并不像苏措想象中那样一尘不染,跟科学中心别的地方一样安安静静。相反,里面很热闹,三个研究生正在里面为一点什么东西争论不休,吵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发现白教授跟苏措进屋。他们一边吵,一边说这很多名词,中英文夹杂,专业名词太多,她几乎听不懂。
苏措跟着白际霖走入小办公室。白际霖指了指电脑屏幕。苏措只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是你给仕登公司写的那部分程序?”
“是的,”苏措默一默,说,“朋友介绍给我的兼职,他们要开发一个软件,我负责其中一部分。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这个公司的顾问,前两天才发现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学生,”白际霖目露赞赏,“难得。学习本来就很忙了,还兼职程序员,坦白说,比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都强太多了。你期中考试成绩也很好,相对而言,英文差一些。不过,照例说,程序员的英文应该不会很糟。”
苏措笑起来,“白老师,你现在就见到我这个例外?毕竟程序里的英文单词就那么几个,还不涉及语法。再说,我不做内核,只做应用,英文单词只需要利用,不需要理解。”
白际霖语气一转:“苏措,你的档案资料上说,你父母早逝,是在别人家里长大的?”
到底是老师,就算提到这种话题,语气也拿捏得十分恰当,非常坦诚温和。苏措咬着下唇,“不是别人,我的伯父伯母领养了我。”
“那你经济上有困难?为什么不申请助学金?”
苏措垂头看着鞋尖,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他们有钱,也给我很多钱,对我很好,就像亲女儿。可是……我不想再花他们的钱。”
话音到最后有点颤抖,白际霖听得也有点感慨。他教了许多学生,从未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孩要强到这个地步。他顿一顿,说:“我给你一个工作,你做不做。”
苏措抬头问:“什么?”
“也是开发应用软件,做微材料图像识别。物理技术上的问题,外面那些师兄师姐会帮你的。这个项目很缺人,最好明天就来。”
“好。”苏措飞快地点点头,像是怕白际霖反悔一样,“不过——”
“怎么?”
“白教授,我最近参加了学校一个才艺风采大赛,可能时间上有点小问题,下周就是决赛,”苏措顿了一下,看到白际霖皱起眉,马上补上一句,“我不去那个也没关系的,真的,就是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告诉院学生会一下,说我很忙,这样就可以了。”
“好,去跟师兄师姐打个招呼吧。”
白际霖有三个研究生,两男一女,都是幽默而有趣的人,尤其是那个叫刘菲的师姐,人非常热情,把苏措当妹妹一样,热情地拥抱她,一点都没有因为苏措是大一新生而露出任何一点不信任的神色。
她问两位男生:“你们能想到一个大一的女孩写程序写得这么好吗?反正我像她那么大时,连计算机语言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苏措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实验室。
苏措出才艺风采大赛这件事情不到一天就已经传得人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认可她的理由,但苏智显然不觉得,只在电话里冷笑一声,“什么原因你心里知道。”
他的冷笑就跟这个时候的天气一样。正是星期六一早,那天气温骤降,空气都给冻住了,凝固在空气中,又干又涩。科学中心外面寂静无比,落叶被脚步踩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突兀。
许一昊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短袖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一对耳机。
“师兄,晨跑?”苏措说,“是个好习惯。”他们之间隔一排自行车交谈,但是谁都没动。
“你这两天不在图书馆上自习了?”许一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苏措,又惊又喜,“我找了你几次,都没看见你。”
“是啊,”苏措拨弄了额前的头发,“白教授让我到他实验室帮忙打杂,加上还有助学金这种好事,我只好把上自习的事情丢在一边了。”
“噢。”许一昊说,他垂下眼睛,目光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我问了一下,是有人临时改了你的表演节目,但再问下去,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了。”
苏措说:“这有什么要紧?没关系。”
许一昊走近一点,恳切地说:“你的钢琴弹得很好。”
苏措客气道谢:“谢谢。师兄,我先去实验室了。”
礼貌往往也是距离。许一昊没有追求女孩子的经验,两三个星期前,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进步,现在怎么又被疏远?
中午的时候,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终于如期而至,细细簌簌的,终于掉了下来,小小的雪花在空气中盘亘落下。
因为下雪了不想出门,他们四人叫了外卖,几天下来,苏措和刘菲相处得极好,作为物理学院的女孩子,灵魂上的确是相通的,交往起来都不费力。她不停地给苏措夹菜。
“对了,小苏,”刘菲忽然问,“前几天的那个什么才艺比赛,你参加了吗?”
苏措想不到话题回到自己身上了,有点吃惊,“参加了。”
“我说你怎么看起来那么面熟,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刘菲笑起来,“你是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吧,弹得很好。”
苏措牵动嘴角笑笑,“瞎弹而已,没什么好不好的。”
“我可是带着耳朵去听的,”刘菲微笑,“你太谦虚。”
两位男生相当愕然,打量苏措半天,同时笑,“才女加美女啊。还有什么你不会呢?”
“我想请你帮个忙。”刘菲握住苏措的手。
“师姐你说。”
“明天我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晚上有一个晚会。可是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奇,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弹钢琴,能不能麻烦你一下?我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很久。”刘菲不眨眼地看着苏措。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而恳切,苏措几乎没有勇气当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两位男生看出苏措的犹豫,一个说“孝心可嘉啊”,一个说:“小师妹,你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去吧。”“我……”
“去吧。”白际霖从办公室里出来,和蔼地补充道,“我给你们假。”
还能怎么办呢?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苏措默一默,然后说:“会去的。”
刘菲父母结婚晚会是在市里门槛极高的酒店里举行的,进出往来的都是衣着光鲜的人们。苏措怀疑自己如果是独自一人,根本连大门都夸不进不去。
刘菲牵着苏措的手进了酒店,她大步走着,样子那么坦然随意,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甚至连大堂经理都快步走过来同她招呼,笑容可掬。苏措没来得及纳闷,就明白了原因。
刘菲边走边问:“我爸妈呢?”
经理欠身说:“董事长在顶层,我送您上去。”
电梯是观景电梯,四面都是玻璃墙。电影越喘越高,地面上各种景致一览无余。正是傍晚,太阳下了山,苏措神色古井无波,她看到偌大一座城市在她脚下越来越远,城市各个角落的灯光由近及远迅速亮了起来,刚刚表情阴沉的城市在这一瞬间进入了繁忙丰富的晚间生活。
刘菲等她看够了,揽住她,跟经理说:“对了,我找到人弹钢琴了,你不用担心了。”
经理不置信地打量苏措,说:“她?这个小姑娘吗?”
“不要小看她。”刘菲冷冷地说,“起码她比你挑选的那些人弹得强多了。”
顶楼餐厅巨大,一周全是落地玻璃窗,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客人。一眼看过去,起码有四五百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是衣冠楚楚,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男士大都穿着西装,女士则典雅高贵;长桌上各种零食,蛋糕,点心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苏措换好衣服回到大厅时,宴会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钢琴放在大厅的角落的琴台上,比四周略略高了一个台阶。是那种被收藏家视为真品的昂贵的钢琴,一般人别说买,见都不会有机会见几次。苏措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琴身,恍若不觉周遭事物变化,好像要等到沧海桑田一般。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在司仪的催促下走过去,双手缓缓地放到键盘上。
弹了什么曲子苏措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看着曲谱一页页地翻过;等到开始跳舞的时候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却没想到看到两个人朝她走过来。他们今天都穿着极合身妥帖的西装,真的是万里挑一的风度翩翩。苏措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累过,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这样华丽而奢侈的环境,这样英俊的男生,是不是很像电影里演过的某种情节?王子遇到公主,然后开始一段恋情?苏措自嘲地想,空气中的气氛多么荡气回肠,我真的应该带个照相机来。
苏措又累又乏,她想当他们是空气,可是做不到。她侧着头看一眼地面,然后抬头露出俏皮的笑脸招呼:“二位好。”
许一昊说:“弹得很好。”
苏措抿嘴客套:“谢谢夸奖,受之有愧。你们怎么也在?”问完就知道是废话。能来这个宴会的都是什么人,谁都心知肚明。许一昊和陈子嘉在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陈子嘉笑容温柔,“怎么会受之有愧?”
苏措心底不是不惊讶的,上次跟他正面冲突之后,两个人没有再次机会碰面,想不到他一点不记前仇。
“我们是被人拉来的。”许一昊接着刚刚的话题。他抬手指了指会场中心的人群,只见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走了过来。她乌黑长头发及腰,瀑布一样披在身后;脚上是一双很高的长靴,穿着一袭纯白色的礼服,看上去优美而且大方。苏措从未见到一个人和衣服的气质那样相配的。
她亲亲热热地搂住陈子嘉的胳膊,紧紧揽在怀里,然后跟苏措说:“我看到你在弹琴,那首《水边的阿狄丽雅》弹得很出色,我真希望能在这样的钢琴声中跳舞。”
陈子嘉扭头看那个女孩,眼睛里有点光一闪而过。他扭头,微笑着介绍说:“苏措,这是米诗,跟你一样,念大一。”
米诗笑起来,露出贝壳一样的牙齿,苏措简直想冲上前去,摸摸她白皙的脸蛋。米诗笑起来嘴角有酒窝,“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苏措啊。子嘉和你哥哥总是提到你,你不知道我多想见你呢,今天总算见到了。”
苏措向她点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米诗,你看我,哪点像有传说里的样子?你的大名才是真正如雷贯耳,我不知道倾慕你多久了。”
说得身边一堆人都笑了。
苏措所言绝非虚言。米诗一入大学就被先后成为公认的系花院花,后来大二的时候又升格成西大的校花;除了容貌上佳,在传言中她家境也极好,好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传言大半都是真的,看到她一身装扮,她心里已经有数。
米诗大大受用,她眼睛闪亮,“苏措,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苏措说,“我向来热爱美好的事物。”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师姐刘菲身上。米诗和她很像,家庭环境没得说,人非常善良温柔,娇气虽然避不了,却浑身上下找不到半丝傲气,气质温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无可指摘,十足大家闺秀的风范。像这样的女孩,很难有人不喜欢。
“不过,你为什么参加风采大赛后再毅然退出?”米诗问她,问得推心置腹,“我还没跟你比赛过,我很遗憾。”
“不用遗憾的。我肯定甘拜下风。”
米诗一脸兴奋,拉她的手,“我们去吃东西吧。”
苏措笑着摇头,“不了,我回学校了。”
米诗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忙?”
“你想知道原因吗?”苏措指着大厅四壁的时钟,然后目光从许一昊看到陈子嘉再看到米诗。她气定神闲地朝着他们微笑,“例如现在,三分钟内我要离开酒店,半小时内我要回到学校的实验室,虽然现在已经接近九点。因为在那里,我还有一堆的工作要做。这就是理由。”
说完后欠身离开。她来到大厅外,一脚踏进电梯。许一昊匆忙追出来,在电梯将要合上的最后一秒挤进来,“我们一起回学校。”
他们打车回学校,苏措又饿又累,在车上昏昏欲睡,感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恍惚中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英俊的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如此的相似。她猛然觉得安心,甜甜一笑,顺便把头枕上他的肩头。
许一昊浑身一惊,他绝没想到苏措会这么主动,激动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他扶着她的肩膀,想让她睡得更舒服点,他艰难地调整动作,却听到她轻轻的声音:“别动,我累死了。到我家附近后,你叫我下车,现在让我睡一会。”
其实许一昊一字不拉地听到了这句话,突兀的部分也有所察觉,可太多的惊喜使得他没有时间去想那不合理的地方。他老僧入定般,就是一动不动。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许一昊身上,苏措宛如被一桶凉水浇到底,她仓皇地往后一退,有几十秒的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回头,一边找钱一边笑呵呵开口:“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不错,不错。”
许一昊再内敛,这次脸上也有了笑意,那笑容在嘴角逐渐扩大。
苏措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有笑,“大叔您误会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呢。”
许一昊动容,刚刚没有感觉,现在方才觉得她靠过的半边身子陡然麻木起来。
苏措轻轻一推,“师兄,快下车吧。不然我怎么下去?”
许一昊心底却是气恼居多。他一路都没有开口。路灯的光芒闪耀,他看到她的眉眼,她白皙的面孔上折射出一种无色的光。那光芒那样刺眼。前面是十字路口,苏措轻轻说:“我回宿舍了。再见。”
许一昊没有回答,他压根没有看她,拐了个弯,从另一条小路回家。
她说,我们是普通朋友,这算什么意思?这么不顾及他的感受?
家里照例是黑黝黝的,空无一人,他躺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那里的花纹渐渐扭曲,幻化成苏措动人的笑脸。他不是小孩子,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的去向。可是她呢?前一秒还主动靠着他的肩膀,后一秒就以最完美无缺的态度拒人千里。许一昊咬牙切齿地想,只要是人,都会贪心,你不能给我一点,然后就拒绝我。
他拿出手机,在电话本里找到了苏智的号码,迟疑很久,电话却响了,是陈子嘉,简单了问了几句,又说:“你到家了?苏措呢,回去了吗?她手机关机,苏智在找她。”
许一昊闷闷开口:“我们一起回来,她回宿舍了。”
陈子嘉心里有数,可还是问:“出什么事了?”当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其实问话之前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清高的人往往也是孤独的,以许一昊的个性,要他说出自己的感情,很难。
半晌后许一昊回卧室打开电脑写邮件:苏措,我们仅仅是朋友吗?
很快得到回复:师兄,我们不是朋友是什么?今天晚上,谢谢你送我回来。
再发邮件过去,石沉大海。
只一个瞬间,浑身都结了冰,而心口尖锐地疼起来,全身的血流到那里,就不肯再走,凝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硬邦邦地堵着。她这算什么意思?但凡是人,都是有脾气的。因此,直到放假,他都不再联系她。
只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腿,还是去曾经遇到她的那间阅览室看看,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