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上的土地结结实实，脚踩着的感觉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着的，徐婷婷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生前，头顶着天，脚踏着地。自从死了之后，她总是飘忽忽的，浮在虚空中，就像是没了根的浮萍，有种居无定所的不安感。
绿枝叶仍然向后撤着，只是放慢了速度，她往前走一步，它们就往后退一点，似乎在为她带路。
徐婷婷回首，眼前是一片繁杂交错的树木，枝桠绕着树根盘旋而上，枝叶又相互牵连着，合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天然密道。而她来时走过的路又被重新遮挡，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也消失了芷容的身影。
她往上提了提裙摆，大片的米白色裙褶在这山间小道上行走甚是不便，幸好这里的枝叶似乎挺有灵性，每次一靠近，便会退开它们的身躯，否则这身漂亮的裙子早就被刮坏了。
绿树接着绿树，徐婷婷顿了顿，一手扶着树一手撑着腰，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她直觉已经往上走了好久，却见自己仍然被覆盖在绿木的重重遮掩之下。
如果是在生前，这么一番辛苦的爬山运动，自己早已经气喘吁吁了吧。可是如今她连喘气的权利也没了。她扶着树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身，虽然魂魄并不会疲惫，但她总是依着生前的习惯来。比如走路，虽说地府没有路的概念，但她在茶楼中总是坚持踩在坚实的木板上，即使那木板也是虚浮着的，却让她心里踏实了一些。
徐婷婷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左右探察着，眼珠子转啊转，灵活地打量着身边的景物。
说不出哪里怪异，树林很安全，一路上也没遭到什么古怪陷阱与攻击，只有树叶移动的轻微的沙沙声。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树木终于变得少了，头顶的景色渐渐从繁枝绿叶变为了蓝色的天空。
天空很低，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徐婷婷仰头望着，也这样做了。
她将手伸进白色的雾气中，感受着那层轻柔在自己手中缓缓淌过，像是细小的绒毛在手心磨蹭，有些痒痒的，令她舒服地闭上了眼。
一阵干净清澈的香味猝不及防地飘进了她的鼻间。
徐婷婷微微抽动鼻翕，多吸了几口气。
“嘿嘿嘿，小师妹真是可爱。”
她睁开眼，却见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冲天辫，套着一件黄皮短衫，穿着黑色的粗布麻裤。与自己的那身比起来，就像是贵族小姐碰上了小乞丐。
徐婷婷紧张地盯着小男孩，直到他出声才恍然间明白了一开始缺少了什么，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心底的那抹异样。在这山林绿海中，她一路上走来都是十分安静。深山老林中人少是正常的，可疑的却是连虫叫鸟鸣声都消失了，树木多得可怕，却没有别的生物。
这样的安静十分古怪，她虽然成为了鬼，但与生俱来的胆怯与敏感却是一点都没有变。于是，看着在人烟罕见的山顶上出现那么一个堪称可爱的自来熟少年，徐婷婷只觉得心里的眼泪刷了一遍又一遍。
芷容，芷容，救我啊。她在心里呐喊着。
小男孩的嘴巴里含着手指，一双亮晶晶的黑眸围着徐婷婷的身体滴溜溜地转，脸上露出了似是欢喜又似是惆怅的奇怪神情。
芷容，救命啊。徐婷婷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悠然自若地走过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然后撞上了树干。
身后的树木重合，已经没了来路。
“小师妹，你跑什么？”小男孩眼露疑惑，歪着头，不解地问。
徐婷婷抖了抖，鼓起勇气颤抖地问：“这是哪儿？”
“这是隐山啊。”
呃，她不是应该在观景台吗？徐婷婷眨巴着眼睛，回想着自己与芷容走过来的一路，似乎没什么不对啊，石碑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观景台”三个字。
“小师妹？”一只小短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
徐婷婷回过神，警惕地望着他，又问：“你是谁？”
“对哦，你还不认识我。”小男孩了然地笑了笑，露出可爱的虎牙，友好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徐婷婷僵在身侧的手，道，“我叫青竹，是你爹的二徒弟，你可以叫我二师兄。”
手上不会有口水吧？徐婷婷动了动手指，视线从男孩的手慢慢移到那张笑脸上。
是你爹的二徒弟？
爹？徐婷婷的脑袋蒙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没爸爸。”
她从小就是个孤儿，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她身边的伙伴都是同她一样的，没有爸妈，只在书本上看到过那两个词。等到慢慢长大才发现自己其实跟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爸爸妈妈在别人的人生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那时，她才懂得了“孤儿”这个词的分量，懂得了“正常人”看着自己时那种怜悯的眼神。
但是，是孤儿又怎样？她还是快快乐乐地长大了，上学、结婚，一步步地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她反驳得又快又理直气壮，却是让青竹惊讶地瞪大了眼。“天哪，你可是师父几千年来唯一的骨肉啊。”他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的神情。
徐婷婷露出警惕的神色，咽了咽口水，委婉地问：“你不会害我吧？”
“我干嘛害你？”青竹哭笑不得地反问道。
“吃我魂魄啊，万一我是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料子，吃起来会对妖怪大补呢。”
“你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猪脑子！”青竹磨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师父天资聪颖、聪慧绝伦，悟道大成，甚至只差一步便能窥得天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愚笨的女儿？
青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尽量平缓着心情，和颜悦色地说：“师父料到你今天会来这里，让我来接你，我们走吧。”
徐婷婷贴着树干，仔细地盯着青竹的表情，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青竹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对手毕竟是位姑娘，这拉也拉不得，说也说不听，最后只得勾了勾手指头。
一条长枝随着他的动作从树后绕了过去，从徐婷婷的脚下缓缓地爬上手臂，在她一脸惊慌的表情下，一端在她的手臂上绕了一圈打上结，另一端飞到了青竹的手上。
“别挣扎啊，你要是受伤的话，我肯定会被打死的。”言毕，青竹满意地扯了扯树枝，说道，“乖乖跟我走吧。”
徐婷婷撇了撇嘴，只得不情不愿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要带我去哪？”
“去见我师父，你爹。”
“我没爸爸。”
“这话你跟师父讨论去。”
“我这不是应该在观景台吗？”
青竹停住了脚步。他转回身子，仰起脑袋绕着徐婷婷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手，仿佛才发现似的，讶异地说：“小师妹，你怎么死了？”
“……”徐婷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要她怎么回答？她也不想年纪轻轻就死了啊，一切都是一个意外啊。要不是她上了顶楼透气，要不是她与顾璟离婚，要不是顾璟出轨……也许死了也不错，前尘事了，至少她现在再也不用看到他与小三的生活了。
“唉，原来你是从地府那边过来的。”青竹叹了一声，“师父留在人间唯一的一根苗苗这么快就断了啊……我记得你们没孩子吧？造化弄人啊……”
徐婷婷觉得有些搞笑，虽然眼下这场景实在是不太适合笑。眼前的小男孩抬起头望着她，一张粉嫩的小脸上却现出了成年人般的忧愁与叹息。
过了几秒，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小截奇怪的树根，对着那个黑沉沉的丑东西念念有词，似乎在说着一段繁冗的咒语。
然后那树根便亮了亮，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
“这是魔幻世界吧。”徐婷婷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皮，心里想到。这些日子持久不断的惊讶已经使她习以为常了。
青竹看见那树根亮了，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徐婷婷，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噗。”徐婷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苦大仇深的小脸，“别愁眉苦脸了，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哼，没大没小！”青竹跳起身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对待长辈要尊敬，知道不？”
“你看起来还没我大。”
青竹仰起脸，用鄙视的眼神望了一眼她，凉凉地说：“我现在都一千岁了。”
“果然是妖怪。”徐婷婷顿住，扯了扯树枝，小心地问，“你真的不吃魂魄吧？”
青竹直接甩给她一个白眼。
徐婷婷莫名地就放心了。她跟着青竹，絮絮叨叨地说：“我想想自己也不可能再倒霉下去了。不过我从出生以来就没听到过爸爸这人的存在啊，死了之后竟然白捡了一个爸爸……”
“你刚才说自己在观景台？”青竹打断她的话，问道。
“对啊。”
“你知道什么是观景台吗？”
徐婷婷不确定地答：“一块石碑？”
“不是，观景台其实是一个传送阵，或者按人间的话来说，它是咚来A梦的任意门，”青竹摇了摇头，对着她微笑道，“它能带人去心底最向往的那个地方，所以不要紧张，不要害怕。”
